九百四十二章 自诚明

幸福来敲门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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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安石的卧房里弥漫着浓重的药味,见王安石坐得有些艰难,章越主动给对方背后递上靠枕。

    王安石问道:“要如何自诚明?”

    章越道:“两等办法,一等是格物致知,还有一等是尽心知性,前者学于外,而后求于心。”

    “正如圣人生而知之,贤人学而知之。说白了愚钝的人,师长要多教一些,聪明的人,师长让他自己去悟。”

    格物致知出自大学,而尽心知性出自孟子,章越此论是出自王阳明。王阳明把格物致知(朱子)的主张,与自己心学尽心知性的主张融合一下,分别对钝根和利根的人因材施教。

    王安石当然不知王阳明之说,觉得章越这说法果真是耳目一新。

    王安石又问道:“可否具体言之?”

    章越道:“有的,如方才所言大学里的正心诚意,格物致知。诚意在于毋自欺,在诚之下,便是正心。正心之下,当是一个静字。静字之下,当是一个敬字。”

    王安石闻言深以为然道:“一个敬字极好,这空碗方能盛水。心空了,人也就静了,也就能容物。”

    章越道了一句:“其实在在下眼底丞相便是自诚明的人,生而知之。”

    高帽子抓住机会就给王安石戴上。

    王安石闻言微微一愕,然后道:“非也,我乃学而知之。”

    章越对王安石道:“在下年少最喜欢丞相的文章,便是读孟尝君传,其次为游褒禅山记,当年未见丞相前便仰慕许久,常想出闽之后到了汴京,第一个见的人便是丞相。”

    王安石讶道:“当真?”

    章越点点头道:“可惜丞相将在下以为是攀龙附凤之辈,扫之门外!”

    王安石闻言微囧道:“我还以为你当时是虚言。”

    王安石心道,当时似你这般从四方而来拜访老夫的少年人不计其数。

    顿了顿王安石歉然道:“是老夫不能识人。”

    章越道:“丞相是自诚明的人,自诚明者能识己,又何必识人呢?”

    王安石听章越称自己为自诚明的人,他深以为然。

    他自己年少束发读书而起,便被旁人视作格格不入。尽管他那时候已是神童,任何书一过目便终生不忘。

    任扬州签判时,韩琦便不喜欢他。

    任群牧判官时,群牧使包拯向他敬酒,他坚决不喝。

    钓鱼时,仁宗皇帝看他吃鱼饵,便给自己下了一个奸诈的评论。

    王安石一直是坚持自己的人,宁可花功夫来做学问,也不肯花功夫来修饰自己,让自己如何让别人喜欢。

    他记得年少时有个同乡叫方仲永,无师自通,提笔能诗,但后来每见一次,便一次不如一次。

    后来他得知父亲以方仲永为豪,当初称耀乡里,不使之学,最后泯然于众人。

    王安石就此写了一篇文章引以为戒,戒浮夸之心,做到了自诚明。

    纵使那么多人不喜欢他又如何,他王安石不是不会经营人情世故,而是懒得经营。

    人情世故都是弱者适应与强者交往时所需要的。他王安石一直自己走自己的路,诚以事人,渐渐地反而别人都来适应你了。

    章越说了这么多,特别是自诚明,可谓说到了他的心底。

    纵使王安石对他好感大幅提升,但话说回来,二人政见上的分歧多多。

    所以王安石对章越此刻心情颇为复杂,一面既是爱才,一面又担心日后他会危及自己的新法。

    他对章越的担忧,此刻超过了司马光,吕公著,吕惠卿三人加在一起。

    王安石又看向了手中那本《中庸义》,然后将书放在一旁道:“度之,你所言所行皆在书中,但我还是想要听你与我说几句话。”

    “很多人说的话如同堆起沙丘,人脚一踩就倒了,但我信你之言始终非虚。”

    章越道:“丞相为何非听我之言呢?”

    王安石心道,因为旁人才具都不如你。

    他长叹道:“张九龄当年也不知李林甫是何人啊!”

    章越听出王安石的意思,不由愤然心底大骂,我TM的就是个大舔狗。

    章越气道:“丞相,我所言都在此书里了,信不信由你!”

    王安石沉默了片刻道:“老夫素来直言不讳,你多包涵,我想起去年你来送我时所言的‘着力即差’……”

    章越立即辩解道:“此话是苏子瞻所言,非我所言。”

    王安石道:“无妨,你与子瞻的政论倒颇有相合之处。今日想来这着力即差和自诚明不是异曲同工吗?”

    “你临别说‘取之于民,用之于民’,但我想了很久,这管子的九惠之政真能行之天下吗?”

    章越道:“难,譬如官吏从民间收一百贯,朝廷只得五十贯,这是取之于民;朝廷拿五十贯分下去,百姓只得二十五贯,这便是用之于民。”

    “这便是弊了。所以若官吏不能清廉,倒不如少征税。”

    王安石点点头道:“然也。”

    章越问道:“丞相此事要不要办?”

    “当办。否则朝廷何必从民间收那么多钱。如何为天下理财?”王安石谨慎地表达了支持。

    章越道:“正是如此,这取之于民,用之于民看似很难,但其实……其实办起来也不容易。”

    王安石听章越这话差点噎住。

    章越道:“其实也没有太多办法,那就是去作,去为之。我听闻交引所如今已是推行。”

    “交引所将吏人俸禄的三成,拿出来作为老老,慈幼等等之用。”

    “一步一步来吧,再艰难也得始于足下,只有自诚明的人,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便能不拘于外物。”

    王安石露出了一个‘是吗’的表情,然后问道:“我记得你用兵以缓,从不肯出奇,当年王韶来与老夫信中常骂你的庸将,只会打呆仗!”

    章越在心底把王安石,王韶二人骂了一遍,面上道:“庸将便用笨办法,一开始总是难点,没关系,我素耐熬,挺过去了慢慢就懂得如何与蕃人打了,一步步地走过积小胜为大胜。”

    “想要胜,首先是自己不能败。只要我能耗在那边,自有胜机给我抓住。切莫搞那些花里胡哨的出奇制胜,以我之短,博人之长!”

    王安石听了叹道:“你才是学而知之。”

    说罢王安石突然便做了一个送客的动作,出乎意料地结束了谈话,不过却将书收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