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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嘉言觉着,自己还是稍稍了解宋荣的。
宋荣能在这个年纪爬到这个位子,虽有帝王宠信,自己手段本事也是无一不缺的。而且,在宋嘉言落了景惠长公主的面子后,宋荣并没有责怪于她。可见,宋荣对于自己的做法是呈赞同态度的。
宋嘉言唱了苦情戏,接下来应该轮到宋荣的大杀招了。宋荣以往做过监察御史,又是状元之身,混迹朝廷这些年,收拾一个景惠长公主,哪怕有姚国公府援手,对宋荣而言,应该也不是没有胜算。
只是,宋嘉言再也未料到,宋荣的大杀招是这样放出来的。
一大早上,尚未到宋老太太起床的时辰呢,宋荣便把一家子都折腾起来了,亲守在老太太院里,看大夫给老太太问诊。
不知母子两个如何商议好的,宋老太太一幅半死不活的模样躺在床上哼哼,宋荣眼睛微红,一脸忧心忡忡。母女两个都这模样,余都更不敢面露欢颜,俱是一脸的沉痛默哀,跟参加追悼会似的。
直待大夫诊完脉,宋荣亲将大夫引至阁间,问过老太太的病情,接了方子,又道了辛苦,给了丰厚的银子,方令宋嘉让客客气气将大夫送了出去。
辛老太太一个劲儿的担心,不停的问,“这是怎么了,昨儿还好好儿的。大姐,你哪里不舒坦?”
宋荣叹,“母亲昨日是伤了神,我昨天便说要请大夫过府,母亲不欲令我担忧,坚持不肯。”说着,又浓浓的叹了口气,问宋嘉让,“我请假的折子可及时送至秦家了?”
宋嘉让一脑门子的汗,道,“送去了。我去的早,尚书大人还未出门呢,我亲手递给了尚书大人,也按父亲吩咐的说明了原因。”
宋荣点了点头,对宋嘉让、宋嘉诺道,“你们祖母身子不适,这几日,你们也不要去学里了。”又看向辛家兄妹道,“莫让舅母跟着焦心,表弟表妹,你们好生劝着点儿老人家。”
“嘉言嘉语,过来侍疾。”吩咐小纪氏道,“家里的事,还要太太费心。”
诸人皆应了。
宋荣未去上朝,由秦尚书代为递了请假折子。其实昨天秦家寿宴的事儿,昭文皇帝已经听说了。秦老太太七十整寿,皇妃、公主、王侯夫人、诰命夫人,满帝都有名有号的,起码去了大半。就是太后娘娘也有所赏赐,不为别的,秦尚书已经七十岁,年逾古稀,致仕的话说了好几回,都被昭文帝回绝了。
前些日子,秦尚书又提致仕之事,道,“臣这一辈子,于国于家无甚作为。最大的福气就是娶了个好老婆子。”说到老妻,秦尚书起身告罪,“在陛下面前,老臣失仪了。”朝中大臣,纵使不称“臣妻”,也要说一声“内人、家里太太”之类,没有哪个像秦尚书这样直呼“老婆子”的。
昭文帝自然知晓秦尚书与秦老太太之间夫妻情重,听秦尚书以这样亲昵的口气提起老妻,昭文帝微微一笑,“是啊,老尚书是有福之人。”秦老太太的贤良,帝都皆知。
秦尚书笑,“自臣做了官,就有一件亏欠之事。这几十年,并未像样的给她办过一次寿辰呢。以前家里贫寒,她勤俭持家,供臣读书科举,养育孩儿。臣官职卑微时,俸禄有限;待臣得先帝与陛下重用,想给她大办,她又担心别人借机来攀关系。如今,臣老了,再占着位子,就是尸位素餐了。一无益于朝廷,二无益于陛下,三则不能使贤者得以升迁重任。臣心里也有私念,想着致仕前,为我那老婆子做一回七十整寿。”
这种话说出来,便是昭文帝都有几分感触。昭文帝与太后说了,于是,秦老太太七十整寿之际,慈宁宫颁下寿礼。秦家颇为体面。
因秦尚书铺垫在前,又是要致仕的人了,纵使秦家热闹些,昭文帝也不会心疑之类。
结果,就热闹出昨日的事了。
昭文帝早料到朝上定有一番鸡飞狗跳,姚国公府昨日就向荣家送了赔礼,今天如果宋荣来上朝,其实还好说。毕竟,御史的嘴虽然刻毒,若苦主表示宽宏大量的原谅,景惠长公主还能顺利过关。
结果,宋荣以母亲身子不适,他身为儿子要亲侍汤药,托秦尚书转呈病假奏章。
这样一来,不言而喻啊,宋老太太怎么早不病晚不病的,偏偏今天病啊?肯定是给景惠长公主刺激着了呗。
御史更加喋喋不休,一说公主跋扈,二说宗室不检,三说陛下您可不能偏着自家姐妹,令朝臣寒心哪。毕竟,朝中寒门出身的官员多了去,寒门出身,的确比起世族豪门出身差了些。但是,咱们辛辛苦苦十年寒窗的念出书来,求的就是个封妻荫子、孝顺父母啊。
怎么着?哦,原来身为公主就可以瞧不起寒门出身啊?
昭文帝给他们吵的头痛,心下暗骂宋荣狡猾,竟不来上朝。
不见苦主,自然苦主更苦。
还是秦尚书善良无比的为皇帝陛下解了围,上书说自己致仕之事。
昭文帝一番挽留之后,秦尚书再三要致仕,昭文帝便允了。秦尚书忽然致仕,礼部尚书一职空缺,朝中顿时人心浮动。
尤其两位礼部侍郎,一位出自世代书香的韩家,一位是资历更老的李竹修李侍郎大人。
早朝时,昭文帝并未表明心意,由朝臣去猜。下朝后,昭文帝去慈宁宫用早膳。方太后未料到儿子过来用膳,心下非常高兴,笑道,“皇帝今日下朝的时间比平日晚了些。”
“因景惠长公主无故训斥诰命之事,朝中吵的厉害。”昭文帝叹口气,“宋家老太太已经病倒了,宋侍郎要侍奉母亲,早朝时请了病假。”
方太后叹道,“景惠是被先帝宠坏了,人家好好儿的一个老太太,没招她没惹她的,就是吃饭时有点儿动静,也犯不着呢。就是这宋家,也有些小题大作,这不是有意召告世人他家老太太的病跟景惠有关系么?”说着,又对宋家有些厌烦。
当然,昨日来哭诉的景惠长公主可不是这样说的。景惠长公主自知事情不妙,昨天下午进宫提前与方太后哭诉,准备讨个人情啥的,“那个宋老太太,粗俗不堪,礼数尚不如儿臣府中的三等婆子。儿臣不过说她几句,宋家丫头便对着儿臣好一番冷嘲热讽。”
这话,方太后听了根本不信,直接道,“你既是来求情,便莫要说这些糊弄哀家的话。你以为哀家是傻子吗?景惠,你跋扈也不是一日两日了。先时都不与你计较,你怎能在秦府老太太寿宴上做出失礼之事呢?”
景惠长公主哼吱两句,到底是自己无礼,不然,她也不必这样急着进宫求情面哪,巧舌如簧的说了许多宋多的不是。最后,方太后道,“看皇帝的意思吧。”
今天昭文帝这样一说,方太后也知事有不妙,问,“这可怎么办?既然陈侍郎的母亲病了,派个御医过去吧?再赐些珍贵药材安抚安抚人家。”
昭文帝心中早有决断,道,“景惠性子乖张,不堪长公主之尊位,即日起降为二品公主。”
方太后有些犹豫,“是不是罚的有些太重了,即使看在先皇后的面子上……”昭文帝并非先帝嫡子,不过,他命不赖,很得先帝孝肃皇后青眼。而景惠长公主正是先帝嫡出公主,因为有先帝与孝肃皇后的情面,昭文帝待景惠长公主向来优容。
昭文帝道,“朝中为她失仪之事争论不休,上次还把驸马的小妾打的流了产,不过是遮掩下来、保住了彼此的脸面而已。她也该受些教训了。”纵使先人情分,也有用完的一天呢。
“母后再以慈宁宫名义,赐下御医与药品吧。”昭文帝道,“待宋老太太痊愈,召她进宫来,说几句话,给些恩赏,便圆回来了。”
方太后到底有些太后的傲气,道,“我听说宋家那丫头说话也冲着呢,这样,未免太厚待宋家了。”
昭文帝叹,“若不妥善处置,未免寒了寒门仕子官员之心哪。”寒门出身,儿子出息了,都会给母亲请封诰命,似宋老太太这种乡下婆子做诰命的不是没有。所以,此事,寒门官员反应尤其激烈。
“母后,谁无祖宗父母。宋家子孙都在场,景惠这样训斥人家老太太,只要子孙稍有血性便不会哑忍。”昭文帝道,“朕听闻宋家老太太青年守寡,一个女人拉扯大两个儿子,十分不容易。”
方太后这才不说什么了。
宫里又是赐医又是赏药,宋荣写了谢恩折子,第二天便乖乖的去上朝了。
昭文帝于御书房笑骂,“朕若不处置景惠,你是不是就要打算辞官了?”
宋荣与昭文帝多年君臣,十分融洽,何况御书房只有几个昭文帝的贴身太监,宋荣叹口气道,“臣其实两相为难。臣知陛下与景惠长公主多年兄妹情谊,臣并不想陛下为难。可是,这事若说臣不生气就是欺君了。臣父在臣八岁的时候就过世了,在乡下,不似帝都人家规矩讲究,丈夫去逝,若有合适的人家,女人也可以改嫁。当时母亲怕臣与二弟吃苦,就一直未嫁,一个人带着我们兄弟两个,很不容易。”
“臣这些年追随陛下,也有些历炼长进,唾面自干之类,臣脸皮厚并不觉着如何。唯独臣母,她是个没什么见识的人,往日里少有出门。其实,臣深知母亲的性子,在老家时,臣母最喜欢东家西家的串门儿。到了帝都,反是出门少了,并非母亲不喜出门。而是母亲一直担心自己不懂帝都这些繁琐的规矩,怕出去给臣丢脸。”说到动情处,宋荣眸中泪光微闪。
昭文帝笑道,“你家那小丫头也说了,自己祖母有不逊于任何人的高贵品性。”
“那就是朕当初去你家时见到的小丫头么?”
宋荣温声道,“是,嘉言是臣的长女,她生就这样一幅脾气,臣拿她也十分没辙啊。”
昭文帝笑,“女孩儿家,娇惯一些也无妨。朕对皇子们向来严厉,不过,一见到朕的端睿公主,朕这心啊,软的跟什么似的,连一句重话都舍不得对朕的端睿说。”
端睿公主年纪不大,不过十二岁,宋荣却是久闻其大名。
端睿公主出生就很吉祥,生辰与昭文帝是同一天,据说便是模样也是肖似其父,性子乖巧伶俐、颖慧过人。公主一般出嫁时方有尊号封赐,昭文帝因格外喜爱端睿公主,在其十岁时便赐了公主封号。
昭文帝对于端睿公主的宠爱,甚至远远超过其他几位皇子。
一君一臣,就这样在御书房里说起儿女经来。
原本昭文帝想着中午赐宴宋荣,贴身内侍进来回禀,“陛下,二皇子求见。”
宋荣识机退下,晚上回府便知晓了二皇子府的好消息,无他,二皇子府的庶妃章氏为二皇子诞下一子。非嫡非长,母族平平,但,这个孩子的母亲出身章家,就有些别个意味儿了。宋荣实未料到,章庶妃入二皇子府多年,不想现在还能诞下皇子。
宋荣问,“谁送来的消息?”
小纪氏道,“是章家大爷。”没敢说自己侄子啥的。
宋荣点了点头,没再说什么。
小纪氏心下虽很为表妹高兴,不过,丈夫脸上并没有明显的喜色,小纪氏也就没表现出兴高采烈的模样。于私心而论,小纪氏还是盼望着章家能一步一步的起来,这样,对自己的母亲与纪文的表妹姨娘——小章姨娘,以及对自己都是有大大的好处的。
宋老太太见了朝中御医、又见了太后赏赐的珍稀药材,病了几日后便也俐落的大好了,很是知情识趣。
御医是慈宁宫派去的,如今宋老太太身子康复,御医自然要回禀太后一声。
方太后想到儿子的叮嘱,差了内侍官道,“去宋侍郎府上一趟,传哀家口谕,若宋老太太明日进宫来,哀家想见见她。”
内侍官刚要走,方太后心下微动,又道,“还有,叫他家大孙女也一并来。”
内侍官领命去了。
宋老太太接了太后懿旨,有些摸不着头脑,问宋嘉言,“大丫头,就像过年的时候进宫给太后请安,外头嗑个头就行了么?”
宋嘉言扶着老太太回屋,祖孙两个一并坐回榻中,方笑道,“这次,怕是太后要单独召见祖母呢。唉呀,还有孙女沾您的光,能去宫里开开眼界呢?祖母,皇宫什么样子啊?”
老太太乍乍呼呼,惊叹的跟宋嘉言描绘着,“唉哟,大的望不到边儿哪,那房子啊,一重又一重。围墙都是红色的,屋顶上有是亮晶晶的琉璃瓦。我琢磨着,天宫也就那样了。”说着说着,老太太问,“大丫头,你说太后娘娘召咱们进宫是做什么啊?”不知不觉,老太太已把宋嘉言当成自己的首席小军师。因为宋荣常不在家,但凡有事,老太太没啥主意,就会问计于宋嘉言。关键,那次在秦家,大孙女为自己出头,连公主都敢顶回去!还有当时大孙女说的那些话,唉哟,好听的啊,老太太都不会学。不过,都是好话,现在想想,夸得她都有些不好意思呢。所以,老太太纯朴的认为,大孙女是一心向着她的。
人的感情就是如此,时间久了,感情也慢慢有了。似宋老太太这样重男轻女之人,都慢慢的将宋嘉言放到了心中重要的位置,待她比两个孙子都好。
宋嘉言何尝不是如此,否则,她不会因景惠长公主欺侮老太太之事大为愤怒。宋嘉言道,“我估计是为了上次景惠长公主的事。”
宋老太太又有些紧张,上次景惠长公主的疾声厉色真是把她吓着了。宋嘉言笑着安慰老太太,“太后娘娘都赏了御医,还赐给了祖母许多珍贵的药材。我还听爹爹说,景惠长公主被太后娘娘训斥了,就连景惠长公主的品阶也降了。这事儿,咱家占理。所以,我觉着这次太后娘娘召咱们进宫,肯定是为了安抚咱们呢。”
宋老太太心忧道,“唉,丫头啊,你还小,想事情简单。这事儿,咱家虽然占理。不过啊,那是太后。你想想,太后跟公主,人家是一家子呢。这世上,帮理不帮亲的,少。”
宋老太太叹道,“就说我,以前你爹小时候淘气,常跟村里的小子们干架。你爹常把人揍了,然后,人家亲娘带着孩子找咱们家来告状。我面儿上骂你爹,其实心里根本觉着没啥,反正不是我儿子挨揍就好。”
宋老太太这种大实话,叫宋嘉言不禁翘起唇角,眼中含笑,望向自己的祖母。宋老太太道,“有什么好笑的,这就是天下母亲的心。对我来说,我儿子有理没理的,只要我儿子没吃亏,我面儿上跟人赔礼道歉,送他两个咸鸭蛋,其实心里根本没当回事。人哪,都是这样,护短。”
“太后、公主,人家是一家子呢。”宋老太太又说了一遍,“人哪,都是偏着自己人的。”
宋嘉言想了想,觉着老太太说的在理。宋嘉言依旧道,“那祖母也不要太担心,人虽然护短,不过,太后娘娘与陛下已经表明了姿态,这次既然召咱们进宫,就不会故意为难咱们。再说了,即使有为难,我有个好法子,包试包灵,包管太后娘娘也说不出什么话来?”
“什么法子?”宋老太太问,在宋老太太的心里,大孙女已经和儿子一样,成为了智慧的象征。
宋嘉言笑道,“若是太后娘娘说话不好听,咱们就低头闷不吭气儿。若是太后娘娘夸奖咱们,咱们就说‘太后娘娘过奖了’。若是太后娘娘会问别的事,只管实话实说。”
“这样就成?”
“祖母放心,一准儿成的。”宋嘉言自信满满,“何况,我跟祖母在一起呢。咱们祖孙两个,即使有事,也有个照应。再者,还有爹爹呢,放心吧,爹爹是皇上钟爱的臣子。即使太后娘娘想借题发挥,也得想一想陛下的立场呢。”悄悄的在宋老太太耳根子嘀咕道,“祖母,皇上跟景惠长公主不是一个娘生的,放心吧。太后是皇上的亲娘,不是景惠公主的亲娘。”
听到这句话,宋老太太才算真正放下心来,宋嘉言又道,“我听说,以前景惠长公主还打死过驸马的妾室,那妾室当时就要生了,都怀胎八个月了。被长公主打的落了胎,孩子生下来就死了,据说还是个男孩儿呢。驸马只有与长公主早年生的一个女儿,直到现在还未有后嗣呢。”
宋老太太听到这等秘闻,惊的说不出话,小声问孙女,“公主还这样啊?”
“是啊,外头都这么说。”祖孙两个犹如地下赏接头,神神秘秘又低声细语,宋嘉言道,“所以我才说,长公主有今日,也算报应。祖母,这些事咱们自家说说,你可别跟别人说啊。若是叫别人知道咱家往外传皇室的闲话,皇上定会生气,对爹爹的官职也有影响呢。”怕老太太的嘴不严,索性拿老太太最在乎的儿子来说事儿。
“我还不知道这个?这种话可不能乱说,自己知道就成了。”宋老太太一口应下。
其实宋老太太不知道的是,当初景惠长公主相中的驸马并非姚公府的世子,而是到帝都赶考的宋荣。为了以备春闱,宋荣带着弟弟早半年便来到帝都,于帝都巧遇当年尚未登基的今上。
那时,今上犹是先帝的三皇子,隐藏身份与宋家兄弟平辈相交。景惠长公主尚为景惠公主,景惠公主是先帝最宠爱的嫡出公主,今上为了累积政治资源,对景惠公主宠爱纵容。有一次,景惠公主换了男装随今上出宫,便见到了宋荣。
宋荣生就美姿容,景惠公主一见倾心。当时,她正是议婚之际,便有意召宋荣为驸马。不过,宋荣尚未春闱,不过直隶解元而已,配嫡出公主,实在身份不够。
景惠公主听闻宋荣才学极好,已是解元之身,料得春闱应该无甚问题,景惠公主便想春闱之后再提此事。今上是个心思缜密的人,一早看出景惠公主的心思。只是今上却不愿宋荣被召为景惠公主的驸马,他深知宋荣其才,按本朝规矩,驸马不可议政,只能任闲差而已。这样,未免太可惜了。于是,暗中提点宋荣,叫他快些寻个老婆。宋荣才貌双本,自己也够本事,尚未春闱便给武安侯召为爱婿,许之以爱女。
待宋荣高中状元,景惠公主向先皇表露心意……却不想宋荣早一步订了亲。幸而先皇还算讲理,人家武安侯府订亲在前,而且武安侯府订亲之事,帝都城里有名有姓的人家儿都知道,实在不好给女儿抢了人家的女婿做驸马。
反正不知是不是这个原由,景惠公主对宋家人就是各种看不顺眼。
当晚,宋荣自衙门回家便听说了太后召老娘和女儿进宫的事,宋荣道,“无妨,太后并不是难相处的人。”又叫小纪氏准备打点内侍的银两给宋嘉言带身上,叮嘱一句,“多照顾你祖母。”
宋嘉言任何时候都信心十足,笑,“爹爹就放心吧。”
宋荣点了点头,“见了太后,要恭敬。”景惠长公主不足为虑,方太后可是今上亲娘,得罪不起。
“是,我记得了。”
第二日一大早,宋嘉言打扮的漂漂亮亮,宋老太太穿上正三品的诰命服饰,祖孙两个一并坐车去了皇城。
如今天气微冷,在小纪氏预备了厚料的大毛披风在车里。且,小纪氏早提前跟宋嘉言说了,“到了宫门,要先递了牌子进去,待太后那头儿派出内侍,再随着内侍进宫。我估计得在外头等好大工夫,现在天凉了,都带上大毛披风,别冻着。水不能多喝,带异味儿的东西也不要吃。就这一日,且忍忍吧。”
小纪氏给了宋嘉言好几个锦袋,说,“见着内侍,不要吝惜银子,别忘了打点。”又与宋嘉言说了好些宫内的事,道,“去了也不必紧张,宫里与太后交好的纪贵太妃,是你外祖父的亲妹妹,我的姑妈,按理,你也要叫一声姑婆的。不知能不能见得到呢,在宫里,即使见了,也就规规矩矩的叫太妃娘娘,可千万不能喊姑婆。”
宋嘉言一一记下。
故此,今天进宫,她还真没啥感觉。
小纪氏的话还是非常有用的,她们在皇城门口等了好半天,幸而带了大毛披风,还有小手炉,祖孙两个倒也不冷。宋老太太道,“以往进宫,也常要等呢。”老太太现在享了儿子的福,又得了诰命。不过,老太太是真不喜欢入宫,规矩多不说,入宫就是咣唧咣唧的嗑头,还有那些饭食,半温不热的,还不如家里的好吃呢。
一大早,晨光微曦时到了宫门,直待太阳老高,才有小内侍出来引她们进去。
宋嘉言客气地,“麻烦大人了。”接着袖子一抖,手上握着一个锦袋,笑眯眯地塞到了小内侍手里。小内侍收惯了的,一捏锦袋,便知里面份量,脸上添了三分和气道,“咱们这就进去吧。”
宋嘉言扶着老太太,小内侍收了银子,格外照顾老太太的年纪,故此,走的并不快。经过一重重宫门的检查,直走了小半个时辰,才到了太后的慈宁宫。
宫妃请安未散,两人还只好在慈宁宫的院里等。
待一串儿花团锦筷的美人儿带着宫人们摇摇摆摆的自慈恩宫正殿出来,祖孙两个皆后退数步,垂头躬身侍立一畔,安静的当木桩子。直待这些宫妃都走了,方有宫女出来,问,“是宋淑人与宋姑娘吧?太后娘娘宣你们进去呢。”
“麻烦姐姐了。”宋嘉言又塞了个锦袋。
那宫女一笑,引着祖孙两个进去正殿。
皇帝亲娘住的地方,怎么也不会差。
祖孙两个头都不敢抬头,直接跪地请安。
方太后并不是很乐意见宋家人,无他,昭文帝宠信宋荣,满朝皆知,就是太后亦早有耳闻。想到这个,方太后就不服,她娘家兄弟侄儿,就没一个能入儿子的眼,除个空头爵位,竟连个体面的差使都没有。
见着这祖孙二人,方太后淡淡地,“起来吧。”
宋嘉言扶起祖母,方太后看宋老太太头发花白、面色苍老、容颜粗糙,尽管身上穿着正三品的诰命,瞧着实在不怎么相宜。不过,宋老太太是因子得封,人家儿子有本事,方太后也不能说什么。
赏了宋老太太个绣凳坐,宋嘉言便站在老太太身畔。方太后道,“景惠的事,哀家与皇帝都知道了。景惠是个直性子的人,你莫要往心里去。”
宋老太太到底活了这许多年,哆哆嗦嗦地还能在太后面前说几句话,“臣妇惭愧。”
方太后摆摆手,“没什么好惭愧的,这不是你的错。”
宋老太太并非能言善辩之人,两只眼睛望着光亮的地砖,不说话了。
宋老太太是苦主,方太后也不好为难于她,问,“这就是你那大孙女吧?”
“是。”
宋嘉言只得再给太后嗑头请安,声音不高不低,清清脆脆地,“臣女宋嘉言见过太后娘娘,愿娘娘福泰安康。”
方太后点了点头,就算不想承认,也得说宋嘉言的举止从容比宋老太太实在好太多。方太后道,“你胆子挺大的。”
宋嘉言道,“不敢当太后娘娘的赞,臣女惶恐。”
方太后心说,我真没赞你。
方太后在后宫多年,深谙语言艺术,点一点头,道,“果然口齿伶俐。”
又不能得罪方太后,宋嘉言实在不知说什么了。于是,闭嘴。方太后又故意问,“怎么不说话了?”
宋嘉言无比谦虚地,“回娘娘的话,娘娘一直夸赞臣女,臣女心情激烫,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其实,其实,臣女真的没有太后娘娘说的那样好呢。”说着,她还将脸一红,羞上了。
真个听不懂人话还是怎地!方太后摆摆手,道,“行了,起来吧。”
“谢太后娘娘。”谢恩之后,宋嘉言从容起身,依旧站回宋老太太身后。
这样一对祖孙,真心没啥好说的。方太后正想赏赐东西,便令她们退下呢。昭文帝忽然来了,还带着端睿公主。
方太后见着儿子、孙女自然开怀,笑道,“皇帝怎么这时候来了?”
“快中秋了,今年年景好,国无灾荒,事事顺遂。朕就想着早些来母后这里报上朕的份子,好叫母后多备一份膳食,莫叫儿臣饿了肚子。”昭文帝笑。
端睿公主一身大红的公主服饰,笑嘻嘻地,“孙女是跟着父皇来皇祖母这里蹭饭的。”
方太后笑嗔,“看你们这父女,倒叫命妇笑话。”
昭文帝才注意到边儿上还有一老一小跪着呢,问,“这是谁啊?”
方太后刚刚鸡同鸭讲,对昭文帝道,“是宋侍郎的母亲与女儿,哀家刚刚正跟她们说话呢。”索性不急着令这祖孙二人走了,也叫皇帝亲眼瞧瞧宋家这是什么粗野人家呢。
昭文帝此方想了起来,当初他的确是跟太后说了召宋老太太进宫安抚之事。昭文帝对宋荣印象好,爱乌及屋,温声道,“起来吧。”
宋嘉言扶着老太太起身,昭文帝又道,“坐吧。”
昭文帝就比方太后善意多了,笑道,“老太太教子有方,熙之、焘之都是栋梁之材。”
宋老太太并不太会听这些文绉绉的话,不过,教子有方,她是明白的。这句话,许多人都在她面前奉承过。今日听皇帝也这样说,宋老太太并非多有心机之人,脸上喜上色禁,想笑又不敢笑,嘴咧一下马上就呶回去,顿时神色非常滑稽。宋老太太定一定神,忍住心中激动,方颤颤地道,“臣妇没什么见识,也不会说大道理,就是叫他们好好念书,做了官,要忠心皇上,好好做事,好好做人。”
昭文帝听惯了阿谀逢迎,倒喜欢宋老太太这样天真质朴的人,笑道,“你这几句话,就是了不得的见识了。”
宋老太太又欢喜起来。
昭文帝哈哈大笑,见老太太身边站着个穿红衫的小姑娘,问,“你就是熙之的长女。”
宋嘉言答道,“是,臣女嘉言。”
“抬头让朕瞧瞧。”
宋嘉言心下大翻白眼,幸而她才九岁,不然真要想歪了。宋嘉言素来大方,便抬起头来,也大大方方的瞧了昭文帝一眼。
昭文帝不过三十几岁,正当壮年,相貌气度都不差。昭文帝道,“你胆子大的很呐,听说,就是你质问了景惠公主?”在宋嘉言胆量的认知上,昭文帝、方太后倒是母子心有灵犀了。昭文帝都好奇,现在的女孩子都这样大胆么?景惠公主嫡出公主,于公主中向来是头一份。
宋嘉言淡定地,“回陛下,臣女是依礼而行。”
昭文帝问,“哦,你依是什么礼啊?”
宋嘉言道,“臣女听说,自古忠臣,即使帝王有所过失,都会犯颜直谏。臣女自幼受家父教导,见公主有所过失,自然要效仿古之忠臣,直谏公主过失。”
昭文帝微微一愣,这才笑了起来,“不想你小小女孩儿,竟能说出这些道理。念过书吗?”这话只是个引子,听宋嘉言说话也知这是个念过书的。
宋嘉言道,“家父请了女先生,臣女与妹妹在跟着女先生念书。”
昭文帝道,“你既知古之忠臣的事,想来也念过史书。”
“偶然看过几篇,并不深知。”
昭文帝一笑,“说说看。”
宋嘉言想了想,斟酌道,“臣女读的并不精深,只看皮毛,不求甚解。觉着史书中风云浩荡,有许多悲欢离合。”
端睿公主忽然道,”你刚刚说景惠姑姑有所过失,既然你精读史书,觉着自史书看,景惠姑姑的过失在哪里呢?就因为她训斥了你的祖母吗?”
宋嘉言不紧不慢,声音清晰,道,“景惠公主为尊者,臣女祖母因失礼受到训斥,并不敢委屈。因臣女曾读过开国列传,太祖纪事。臣女见史书上记载,太祖皇帝出身微寒。故此,臣女方谏言景惠公主。”
“寒微并不是过错,太祖皇帝是靠德行方取代前朝,有了如今的恩威四海、天下太平。朝廷开科举,就是给无门无路的寒门学子一条为国效力之路。这样,赐寒门以荣耀,以才学而晋身,令有学识之人都能为陛下所用,创此盛世年华。”
“说的好。”端睿公主微微点头。景惠长公主最大的过失的确不在于她训斥宋老太太失礼,看宋老太太这模样,实在不像礼数能周全的人。哪怕宋老太太这样坐着,随便也能挑出几处不合规矩的地方。可是,景惠长公主不应该歧视寒门。端睿公主毕竟居于深宫,她不知道的是,景惠公主实在没有说一句寒门不好的话啊。景惠长公主会栽这样一个大跟头,完全是因为宋嘉言把话引到那上面去的啊。换句话说,景惠长公主是给这丫头给坑了。
相对于端睿公主,昭文帝对当时的情形更加清楚,问宋嘉言,“听说,你对景惠公主说,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
方太后被自己儿子提了醒,立刻加以发挥,道,“哦,看来你是想公主尊敬你的祖母,如同她尊敬哀家一般哪。”
宋嘉言道,“臣女长于宫外,太后娘娘恐怕不知道宫外的百姓是如何称呼陛下的。”
方太后淡淡地,“哦,你既然知道,就说说看。”
宋嘉言望昭文帝一眼,道,“百姓都称陛下为‘皇帝老子’。”
方太后一愣,“这叫什么话?”
“因为宫外百姓,有许多是没念过什么书的。他们都将自己的父亲亲呢的称为‘老子’或是‘老头子’。所以,百姓这样称呼陛下,是将陛下视为自己的父亲一般。臣女亦觉着,百姓虽然没念过什么书,说话也有些粗,但是,百姓就是用这种比较质朴的方式表达自己对陛下的敬仰。”宋嘉言大拍马屁,“陛下为一国之君,视天下百姓为自己的子女一般爱护。正因陛下广施仁政,故而,百姓用最淳朴的感觉将陛下视为父亲呢。”
“陛下为天下人的父亲,太后娘娘自然是天下人的祖母。臣女头一次进宫,见太后娘娘慈悲庄严,如座上观音。说句不大恭敬的话,臣女的确是在以对臣女祖母的爱戴恭敬之心,来侍奉太后娘娘的。”至于你家闺女是如何对待我祖母的,自己想想看吧!
宋嘉言巧言慧语,便是方太后心存芥蒂,也给她拍的的浑身舒泰,面露欢颜,笑对昭文帝道,“哀家在宫里这么多年,这丫头是少见的伶牙俐齿。”
宋嘉言微微低头,不再说话。
祖孙两个对答还算妥当,方太后与昭文帝都赏了东西,端睿公主也赏了宋嘉言几样首饰。带着一堆的东西,祖孙两个浩浩荡荡、大摇大摆的回了家。
小纪氏如今规矩严谨,闻信儿忙带了宋嘉语、辛竹筝过来请安,又道,“言丫头也先回去换衣裳吧。”
宋老太太笑呵呵地,“是啊,换了衣裳再过来,咱们一道吃饭。”一大早上的进宫,折腾这半日,真是连口水都没得喝。
宋嘉言便回了自己的院子,小纪氏亲自服侍着老太太换了家常衣裳。小纪氏本就是个机伶人,见宋老太太眉眼得意的模样,笑道,“老太太一路还顺利吧?”
“顺利顺利。”宋老太太笑,“皇上和太后都是慈悲人,赏了我不少东西。一会儿给你们瞧瞧,也开开眼。”
这暴发的……小纪氏依旧笑盈盈的奉承,“那可好,媳妇也跟着老太太好生长长见识。”说着,又命丫环去通知厨下呈上午饭。
晚上宋荣落衙回家,去老太太院里请安时,见宋老太太红光满面,一脸喜色,笑道,“听说老太太得了许多赏赐,可是得给儿子分两件呢。”内宫单独召见,宋荣早打听着呢,自然得了信儿。
老太太笑眯眯地,“有两个瓶子不赖,这个给你,余下的我都攒着,以后传给孙子。”她悄悄的给了宋嘉言一件,两个瓶子给儿子,剩下的全都密密的锁了起来。
宋荣心下暗乐,笑,“那儿子就谢老太太赏了。”
“你好好摆着,可不许弄坏。”老太太叮嘱儿子珍惜物什,又道,“公主殿下还格外赏了咱家大丫头首饰呢。”
这个宋荣倒不知,问,“哪位公主赏的?”
老太太已是记不得了,宋嘉言笑,“是端睿公主,看上去,皇上对端睿公主非常宠爱。”
宋荣点点头,“那是陛下最喜欢的公主。”
老太太不待儿子问,忍不住一脸喜色的说,“皇上说我教子有方,还有,还有……”宋嘉言一脸与有荣焉的笑,“皇上还说祖母的话里有了不得的见识呢。”
“对对,就是这话,了不得见识,了不得的见识。”老太太骄傲的扬起头,神色之是难掩得意,道,“就是这句话。”
宋荣恭维老太太,“陛下是慧眼识英啊。”
老太太郑重地,“皇上真是个大大的好人,你可得用心的给皇上当差。”
“是。”
宋荣见老太太的确心情大好,这才放下心来。用过晚饭后,又叫了宋嘉言去书房,详细的问了慈宁宫的事,说,“是太后召见你们,怎么又遇到皇上了呢?”
宋嘉言道,“本来要退下了,结果皇上忽然带着公主过去了,就问了我与祖母几句话。”直接把对答的话跟宋荣学了。
宋荣深深吁了口气,唏嘘道,“我的宝贝丫头,幸亏你还小呢。”若是女儿大上几岁,宋荣真要担心了。他也知女儿有几分才智,却未料到宋嘉言能将话答的这样恰当周全。他与昭文帝君臣相得,不过,宋荣并没有靠女儿博富贵的意思。
宋嘉言道,“爹爹,你放心好了。闲着没事儿,谁还总进宫呢。我一个小丫头,相貌平平,没几天宫里人就把我忘了呢。”
宋荣可不这样看,叮咛道,“看到景惠公主就能想起你来。以后出门要低调,少说话。”
宋嘉言乖乖的应了。
宋荣与昭文帝君臣多年,对昭文帝的脾性还是稍稍了解些的。果然,第二日陛见,昭文帝私下赞道,“熙之教女有方啊。”
宋荣笑谦,“她小孩子家,在家娇宠惯了,胆大放肆。”主动转移话题,“今早臣去给臣母请安,臣母说昨日大半宿没睡着呢。”
昭文帝笑,“哦,这是何缘故?”
“臣听臣母说,陛下赞臣母教子有方、还有了不得的见识,臣母是个质朴的人,陛下这样称赞她,臣母实在太过欢喜,夜间都睡不着了呢。”
昭文帝哈哈大笑,说,“熙之,你们一家子都是妙人呢。”
宋荣笑,但有机会,自然要为母亲争取一些体面。
景惠长公主之事暂且告一段落,八月十五过后,忽然章家人到访。章姨娘的亲侄儿,小纪氏的亲表兄,章家大老爷章明亲自来了,还带了不少补品,说,“二皇子准备为庶妃娘娘请封侧妃,前几天得以恩典,我有幸去了二皇子府见了庶妃娘娘一面。庶妃娘娘说,待侧妃的封号下来之后,想请姐妹们见一面。不知妹妹可有空闲?”
小纪氏面露喜色,笑,“娘娘总算熬出头了。”
“是啊。”章明笑道,“娘娘这些年,十分不容易。如今有了儿子,以后也就有了依靠。”正经的皇孙哪,章明有说不出的喜悦。当初送妹妹进入皇子府,不过侍妾而已,全家人真没报以这样大的希望。哪里敢奢望能有如今的造化呢?
听到章庶妃要升格为侧妃,小纪氏这空落落的心里,总算多了几分底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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