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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二十日,林续文、刘师度就将盐斤加价减款折与减一丁役税折呈上去,依制要经政事堂合议通呈督政的太后批阅。
盐斤加价骤减九成,再减免一丁役税,两者加起来,户部的岁入很可能会锐减两百万两以上,这一动非同小可。
固然有人抱着看淮东好戏的心态,有意纵容,但有官员极力反对——在程余谦、余心源、沈戎、元归政等人保持沉默之时,左承幕竭力反对这两折子。
左承幕身居次相,仅在程余谦之下,他竭力反对,太后也只能在崇文殿召集四品以上大臣合议此事。
“岁入以养官兵,官兵以守疆国;减盐利、丁税,使民众得一时之利,然而官兵不养、疆国不守,致乱敌侵土,民众颠沛流离,实因小利而受大害,”左承幕也不坐在赐座之上,站在堂前慨慷陈辞,“两政若出,实大害于社稷……”
林续文心里在拼命的点头,这时候却又不得不站出来反驳左承幕,言道:“常人之谓:江南诸府,自古富庶,乃鱼米之乡。然而,从东海寇成势以来,屡受侵凌,前害未靖,浙郡又陷,流难遍土;至江宁定鼎以来,民生未得休养,而又屡屡加征,民不堪负,从去岁到今春,骚乱多出——今春诸府县递解到户部的减赋文函,多如雪片。倘若惹出民乱,势如当年之淮泗,不等外敌侵来,当前勉强维持的形势也将土崩瓦解……”
不仅仅民不堪负,而催缴赋税的压力,都是在地方府县,加征历来都是给地方抵制,而减赋又向来给地方欢迎。
当世的官员多因读儒书而得功名进仕途,真正熟知财政的官员很是罕见,满朝文武,还真没有几个人对中枢岁入岁支说个大概来。
户部要减民负,在普通人看来,自然是大好事,不说张晏这些有意看淮东好戏的人,那些不名所以的官员,也纷纷上书拥护减负、“为民请命”。
虽说这次只是召集四品以上的官员进行廷议,也是拥护者多,反对者小,左承幕的声音就变得极微——林缚手按仪刀,得赐座与首辅程余谦坐在皇上跟太后的下首,安静的看着朝堂之上众臣议论。
永兴帝虽然还坐在龙椅之上,但脸色浮白,权柄给夺的滋味并不好受,返回江宁后隔三岔五的病一场,沉溺酒色之中,叫别人怀疑他的身子,熬不过多少年头。当下已有官员在底下议论立储之事。
这种种事,林缚都看在眼里,但不动声色。
左承幕的声音自然是微弱,廷议也难改结果,当下议定两折择日拟旨颁行天下。
廷议后,林缚就打算直接坐车回去,左承幕从崇文宫里追出来:“崇国公、崇国公……”
林缚掀起车帘,看见左承幕与张玉伯一前一后从宫里追出来,笑问道:“左相匆匆追来,有何事相教?”
“崇国公,得一时之民望未长久之策啊,还望崇国公以大局为念,撤去这两道折子!”左承幕说道。他也直接,晓得户部的这两道折子背后是林缚直接拿的主意,要想挽回,只能说动林缚才行。
张玉伯欲言又止,他倒不是有心跟左承幕一起追来的;林缚问他:“玉伯以为呢?”
“江宁、池州、徽州要得休养,三年内难输赋税给户部,”张玉伯说道,“减民负也是当务之急,只是户部岁入一下子要减去这么多,维持就难了;万一有个天灾人祸,就到处是漏洞……”
林缚抬天望了望宫墙内的崇文殿飞檐,才侧过脸来与左承幕说道:“别人巴不得看着本院将事情搞砸,左相一力阻之,就不怕滋惹仇怨?”
左承幕愣怔在那里,一时间也揣摩不透林缚的城府,勉强苦笑道:“为社稷计,哪敢惜身?”
“事已至此,本院也难免回,要是真有什么后遗憾,再去想办法补救吧!”林缚看着其他官员也陆续出宫来,无意跟左承幕在殿前说太多的话,即告辞离去。
左承幕满脸失望,站在殿前,看着林缚坐车而去。
林缚坐进车里,周普披甲骑马护着车乘而行,隔着车窗与林缚说道:“这左老头倒是不坏。”
林缚笑了笑,说道:“左承幕倒能持中而论,在朝中也素来不讨好哪边,但这时还不会跟我们走一条道……”
盐斤加价减折与减一丁役税折在三月底就正式行旨诏告天下。
因走私盐给捉住现行的五家盐商,给缉拿下狱不说,其在各府县的盐行、盐栈,也由盐铁司直接派遣盐官分赴各地接管,转为官营。
盐斤加价款减至二十钱,从盐户手里收盐价十钱不改,各府县盐售价,根据路途遥近,以五十钱到七十钱分若干等进行限价。
盐事官私并举,盐铁司盐斤加价款为盐税,并为户部岁入;地方官营盐栈、盐行,收入则归入府县。
官营盐行的收入归给府县,一是要进一步减轻地方税赋负担,使地方府县将缉查私盐之事重视起来,另一方面就是要将这次派往各府县的百余盐官能借此融入地方——这百余盐官都是从淮安、海陵两府抽取的吏员。
眼下不能直接对江南七府动什么大手脚,借跟地方利益没有什么冲突的盐事,将人手先按排下去,也是曲线救国的一种手段。
盐事之争,前前后后折腾了近两个月,当将盐价减到七十钱以下,民间的沸怨很快就彻底平息,连同丁税减免,地方府县反馈上来都是赞誉之言,清查盐事最大的阻力也就随之消除。
四月上旬,对左护盐校尉毛文敬的审讯以及对其家查抄也有了初步的结果。
毛文敬承袭父职,父子两代居左护盐校尉前后长达二十二年,护蔽私盐与盐商私分巨利,家资积累巨万。督办此案的检讨御史唐恩叔累计在维扬府查抄毛氏宅院十oo九处、藏银三十二万余两,在兴化、海陵、维扬等地抄没粮田一千二百余顷,在淮南盐场所辖区域内,还抄没私垦粮田八百余顷。
毛文敬案给定在铁案难翻,维扬的官员或多或少都受盐商的恩怨,但江宁的官员、士绅则完全不一样。
在永兴帝登基之前,江宁六部除了少数手握实权,大多数人都是坐冷板凳的守陵官,手头没有什么油水可捞,日子过得极为清苦。永兴帝在江宁登基之后,江宁六部诸寺监才掌握实权,但战事仍频,财力吃紧,想捞也无从捞起,以致从居巢回江宁来,有许多官员因为户部拖延不发俸禄而陷入忍饥挨饿的窘境。
江宁城里的士绅也最为集中,但受江宁城破之害,士绅损失最为惨重——御营军、府军大乱时,最先劫掠的就是城里的士绅富户。而后浙闽军进城,控制江宁的时间虽短,但也是集中洗劫士绅聚居城区。
以致战乱,江宁出现一种怪现象,就是粮价暴涨而地价猛跌。许多士绅豪富晓得城外更乱,但给洗劫后要维持一家人在城里的生计,只能将地契拿出来贱卖。
说起贪官污吏来,民众恨之,但最恨贪官污吏的,莫过于一大群想贪但暂时还没有贪上、又陷入困境的士绅官员——毛文敬的案子大体水落石出之后,江宁城里就一片喊杀之声。
张晏难推失察之咎,上书请罪,请辞内侍监。
梁太后、永兴帝及程余谦、余心源等人,当然都不想张晏离去,最终以罚一年俸禄充入国库了事,也叫他们认识到,只要兵权给淮东拿捏在手里,淮东想要做成什么事情,他们或明或暗都难以阻挡。
由于涉及私盐的盐户、盐卒也是极多,为稳定两淮盐场生产、运输,治罪时也只能刻意的去放松,而不是追根究底,将盐事生产耽误了。
毛文敬最终判斩刑,子弟十一人判流徙、家产抄没,罪罚最为严厉。
涉案的五家盐商,有两家在查禁私盐时率私武激烈反抗,但也只有主犯及有命案在手的从犯给判斩刑,其他三家主犯都只判流刑,从犯都不追究其罪;除此之外,这五家分别处以十万两银到三十万两银不等的罚没,并没有进行最严厉的查抄。
而在禁私期间没有涉案的商卒盐户,不管之前是否有涉走私,一律赦免前罪。
毛文敬等案犯最终与王学善父子以及谢朝忠一起押赴刑场用刑。王学善身为前户部尚书、谢朝忠之前的品阶更高,定刑的程序要比毛文敬复杂,所以拖到现在。
王学善用刑,邢部、大理寺、都察院都派官员监刑——林庭立监刑回来,到陈园与林缚说道:“王学善临刑前,倒要我跟你说声谢……”
“谢什么,谢我没有灭他的三族?”林缚一笑了之,侧头看向旁边的孙敬轩,笑问道,“跑江湖的,是不是有‘祸不及妻儿’的说法?”
孙敬轩一怔,半晌没搞明白林缚的话是什么意思。
永兴帝对王学善倒是恨之入骨的,恨不得将其九族都押到刑场上凌迟而死。程余谦等人将兵败的责任,都推到王学善、谢朝忠的头上,下手自然也不会软——最初对王学善、谢朝忠等人的判罪是夷三代亲族、抄没家产、妻女充为营妓。
还是在林缚的坚持下,王学善叛敌罪最终判处王学善父子以斩刑,抄没家产。王学善亲族里,除三名成年庶子判流刑、徙往夷州外,其他十六岁以下的未成年子弟均不治罪,由亲族收养,也不牵累妻妾,比最初的罪罚要轻得多。
王学善只当林缚是对他王家手下留情,却不知道林缚根本就做不出夷人三族、妻女充为营妓的行径来。
除此之外,韩宾交待出奢家藏于江宁的暗桩、密间数十人,减罪也判流刑;陈如意倒是有骨气,一个都没有交待,刑讯的人见她如此美貌,也手软没有太严厉的进行逼供,最终处以绞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