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192 月夜家话

燚万无量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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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洛家府邸,洛绮瑶居处,筱院深深,晓月升升。

    明月旷照半天高,莹莹雪霁九州寒。

    人间酷暑扰不到九天明月,月自清净玄冷,莹白光华旷照人间,光华透彻六合八方,透入洛家宅院中那处竹影飘飘的院落。

    堂后竹影摇曳生姿,印在烛火明灭的纸窗上,动辄引月下尘,混同一处。

    卧榻上,洛绮瑶就着烛火,依旧未睡,非但如此,这一刻她双颊绯红,倾城容颜埋入一双素手中,似乎是想到什么难以启齿的不堪之事,不敢冒头。

    咄~咄~咄~

    一阵敲门忽然响起,洛绮瑶美眸一怔,双手掀开,露出娇丽容颜。

    “瑶儿,睡了么?”门外传来一阵浑厚甸沉的男声。

    “父亲,您有什么事么?”洛绮瑶听出那道声音,那是其父,烨京洛家本家家主,洛千城。

    少女心思流转,明白父亲定是见自己房中烛火依旧明灭,察觉到自己如此深夜尚未入眠,这才扣门询问。

    她猜的没错,却也猜的不全。

    其父洛千城确实是见她房中烛火依旧,这才扣门一问,但他也确实找女儿有事。

    “瑶儿,听下人回报,入夜后你有事外出过,是何事?”

    洛千城的语气流露一丝担忧,或许是因为他有个名列大璟十大美女的女儿,且这个女儿又到了情窦初开的年纪。

    身为洛家家主的洛千城,此时此刻与世间万千家有娇女的父亲一般,对附近那些神出鬼没的年轻小崽子们异常敏感,恨不得画地为界,进入一丈之内皆把他们的腿打断。

    “回父亲,夏夜气闷,女儿静不下心,所以出去逛逛。”

    这样的回答,尤其是这样不假思索的回答,令洛千城那颗护犊之心稍稍安放。

    可惜,他不知道自己女儿平日都看些怎样的杂趣,他没见过女儿藏在屋子单墙砖块中的那些侠女游记,其中早已不胜枚举地列出,该如何应对父亲此类询问。

    一门之隔外沉默了一会儿,洛绮瑶侧耳静听,她感觉父亲似乎并没有要入内的意思。

    等等……她又有所发现。

    以她的炁者五感,无法自一门之隔察觉到任何呼吸,她心知父亲的炁修实力远超于她,气息悠长,察觉不到父亲的呼吸本属正常。

    父亲身为一家之主,平日行动身边自然也会跟随保镖护院,这些人自然也是炁修,他们气息同样收敛,或许以她洛绮瑶的修为也难察觉。

    但父亲身为一家之主,夜里于府中行走,除了保镖护院外,身边理应还跟着一些提灯开道之人,而这类活不会交给保镖护院,她却连这些家伙的呼吸都察觉不到。

    洛家本家是烨京顶级豪门,但即便如此,也做不到府中任何一名小厮奴仆都是炁修,她知道府中雇佣了大量的凡人仆役,似夜里挑灯开道这类活,平素都是这些人干的。

    父亲的呼吸察觉不到,保镖护卫的呼吸察觉不到,连这些凡人仆役的气息都察觉不到……霎时间,洛绮瑶心生联想。

    ——父亲是故意不带随行,独自一人前来……父亲他有话对我说。

    洛绮瑶得出了这个结论,而且呼吸间越来越深信。

    下一瞬,她内心一震。

    ——嗯!?我……我怎会突然之间洞察到这一层?

    ——难道说……是那个淫贼!

    察觉到自己今日的洞察异常敏锐,洛绮瑶记忆翻涌,她想到不久前,于异象司卧房中,烈非错的那番刁难。

    她直觉,若非烈非错当时逼迫自己,令自己最终以他话中破绽自救,自己此刻面对父亲的异常,未必能如此快的洞察。

    “瑶儿,为父有件事要告诉你。”门外再度响起洛千城的声音,这位洛家家主依旧没有要进入女儿房中,面对面说话的意思。

    莫非,是有什么不方便父女面对面直述?

    “父亲请说。”洛绮瑶没有要求其父入内,她感觉自己父亲的语气有些沉重。

    “瑶儿,有消息传回,镇南王世子已被圣上钦点,加入异象司,来日,他将与你同殿共事。”洛千城的语气更凝重了。

    新晋的烨京第一淫贼,与自己倾国倾城的女儿同一官署,朝夕相对,天底下没有一个父亲面对这种情况,还能镇定自若。

    洛绮瑶柳眉一怔,她下午暗探异象司之举,家人并不知晓,只不过原本她以为经过张志之后,那只可怕的夜叉一定将自己擅自行动之事传回洛府,但现在看来,张志似乎没有如此做……不!不对!以叶差之凶名,下午异象司之事张志必定一字不漏的回报给他,若是明镜院未把此事传回洛家,那也是那只夜叉的意思,而非张志。

    ——嗯!?那夜叉为何替本姑娘隐瞒,还是说这件事对他来说根本微不足道,他根本提不起兴趣注目?

    ——对,一定是如此。

    一阵微风送入,屋内烛火摇曳,影动翩翩。

    心有定见,洛绮瑶思绪扩展,想到了其他方面。

    烈非错将入异象司之消息,尚未在烨京全面传开,看父亲深夜赶来之姿,似洛家这等顶级豪门也不过是于夜间甫得到的消息。

    如此算来,比洛家消息更灵通的,估计只有四王、兵机侯府、明镜院那有限的几处。

    “瑶儿,那烈家小子品性极劣,非但于九曲园中暴露那般恶行,为人更是毫无诚信,暗藏实力图谋不轨,且更是小人嘴脸,于燕云楼中张扬恣肆,四处树敌……”

    门外开始数落起烈非错诸多劣迹,将他评的一无是处。

    洛绮瑶闻之在耳,初时还觉快意,但随着那一声声贬斥,她心中暗暗涌出几丝不快。

    “……瑶儿,以他如此品性,为父实不愿你与他同殿,只是你任命已下,而他更是圣旨到府,这件事怕是无法转圜。”洛千城的语气透露歉疚。

    ——嗯,父亲语露愧疚……所以他不入来么?

    察觉到父亲言语间的变化,洛绮瑶判断这可能就是父亲不愿推门而入与自己直面的原因。

    其父愧疚无能转圜,其女此刻却是心中另有波澜。

    “父亲,别的倒也没错,但隐瞒实力一项,女儿倒不认为有何错处,炁修隐瞒自身修为,模糊信息,本就是一种自保的手段。”

    屋中传出女儿如此一番话,洛千城闻之心神一怔。

    平心而论女儿说的并没有错,自己于烈非错一事上的言论确实有些偏激。

    感觉女儿对那烨京第一淫贼言语中竟然有些维护,洛千城心中微微一紧,沉着气问道:“瑶儿,你与烈……世子可相识?”

    本是下意识的一句“烈小子”出口,但话到嘴边,考虑到自己的猜测,临时改口。

    父亲质问传入,洛绮瑶吓了一跳,神情骤然慌乱,若非此刻父女隔着门扉,单单这幅表情已令她掩藏不住。

    “父亲,女儿怎么会认识那种人呢?您知道的,百里传音那日女儿根本就不在烨京。”

    门后传来女儿娇嗔不依的怨声,洛千城闻言,仔细一想,也不由哑然失笑。

    自己这个护犊老父的神经也确实过于敏感了些,稍有风吹草动便草木皆兵。

    “哈,是为父多虑了……”洛千城主动坦诚错误。

    月华如旧,夜风如徐,门外忽然陷入静谧,过了大约十数息,洛千城的声音再度响起。

    “……瑶儿,异象司任职一事无可转圜,来日你与那小子同殿为官,需得处处小心,莫让那小子钻了空子,他若敢欺负你,你即刻告诉为父,为父即便拼尽一切,也必护你周全。”

    烈非错身后的是镇南王府与靖浪府,虽然这两府皆仁侠刚直,但若论实力,一个洛家无论对上哪一处,皆是输多赢少。

    如此情势下,洛千城能做出这般表态,足件他这一家之主对洛绮瑶这个女儿喜爱与重视。

    门后,洛绮瑶神色又是一慌。

    欺负!

    伴随这两个字浮现于她脑海的,是下午初见时的一击挫败,是之后书房中再逢的那突兀一抱,是不久前月夜下卧房中的那番投怀送抱,耳鬓厮磨……

    有,他已经欺负女儿了,欺负了好多次,甚至差点都……

    洛绮瑶忽然冒出将一切告诉父亲的冲动,一股委屈呼吸间通体洇染。

    话欲出口,脑海中忽然回放起父亲的那句话。

    “来日你与那小子同殿为官,需得处处小心,莫让那小子钻了空子,他若敢欺负你,你即刻告诉为父,为父即便拼尽一切,也必护你周全。”

    若父亲真的拼尽一切,令得任命撤回,自己岂非无法再去异象司。

    ——若是这样,我岂非再也见不到他……

    ——呸!呸!呸!谁要见他,本姑娘去异象司,是为了把握机会,找他……算账,对,没错,就是算账!

    找了个能令自己心安理得的理由,洛绮瑶压下欲告知父亲的冲动,温柔软语地道:“父亲放心吧,女儿也不是豆腐做的,而且异象司乃是天子官署,光天化日之下,女儿不信他真敢如何。”

    门外的老父闻言,稍感安稳。

    又沉寂了十数息,洛千城的声音再度响起:“瑶儿言之有理,既然如此,你便处处小心就是……”

    言语间忽然一顿,随即语气略带嗫嚅地续道:“……瑶儿,关于外界流传的那一炁斗量……总之,瑶儿你来日有机会,留心些吧。”

    言半未尽,语峰倏然一收。

    门外传来父亲轻巧的步子,显示他已离去。

    月华如旧,幽篁依然,夜风徐徐向东流,一派千古道无休……然而,月未变,竹未变,风未变,道未变,洛绮瑶那间烛火明灭依然的房内,却不知不觉变了。

    不足二八的少女容颜,一丝紧蹙不知不觉攀上柳眉。

    “……一炁斗量……留心……”少女喃喃自语的重复着,她的目光变得哀愁,流转的视线,最终定在自己床榻上,那道枕下的缝隙。

    那里藏着侠女列传中她最为爱不释手的一本,那本书里的侠女需要忧虑的是家国天下,需要抉择的是儿女情长,她的世界中缺了一位俗不可耐,现实中却又无可回避的要素。

    原来,无论看多少侠女列传,她终究只是洛绮瑶,而非洛侠女,她的世界摆脱不了那亘古永存的……利益!

    ……

    月上中天,星彩稀微。

    月华普照人间,照向了异象司中那间牵动红尘万般的卧室,照向了洛家本家那处幽篁深深的院落,照向了……

    烨京城西南处,一座小具规模的山庄别院。

    “咳咳,咳咳咳,咳咳咳……”一阵急咳自别院中的幽静内室传出。

    “别急,喝点水缓一缓。”

    “咳咳,咳咳,多谢……咳咳。”

    “你这病……”

    “自己的病自己清楚……咳咳……可能就在这几日了……”

    一股萧索悲凉洇开,呼吸间铺散整个院落,夏夜暑热似乎为之驱散泰半。

    “你当日若肯听我的,早些转换医者,或许……”

    “不用替我惋惜,一切都是我咎由自取……咳咳……咳咳……”

    “你别这么说,这不是你的错。”

    “这……这不是我的错……咳咳……那么……那件事呢……咳咳……”

    “那件事……”言语间,语气凄苦,散发无限悔恨。

    “果然,你一直都没放下那件事。”

    “是,我……我放不下,那么……咳咳,你呢?你又放得下么?”

    “我……哈,我即便放不下,又能如何呢?”

    “是啊,我们……我们差的太远,如果一切如常,咳咳……我们永远都没机会……”

    “……咳咳……但是,我听买药回来的下人说,咳咳……最近,发生了一件事……”

    “你说的是……那件事,你想要做什么?”

    “我……咳咳,我只是想在我最后的日子,能做件对的事……你应该懂我的意思了吧,咳咳……帮帮我,也帮帮你自己吧,咳咳……”

    “你难道不知道我们相差有多大,你想用的那个办法,谈何容易,若稍有差池,你我性命不保不止,就算是我们的家人朋友也会受牵连,你……有考虑过后果么?”

    “咳咳,我考虑过了,这是我们唯一的机会,算我求你,在我最后的日子,我想……咳咳,我想看看,看看这天……终究是清白的。”

    “这……好吧,你让我考虑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