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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孙珣当然不可能用板栗来养活上万流民,而且现在是夏季,也不是种板栗的时候。
实际上几乎可以想象,在第二年秋季收获之前,这一万人以及期间到来的其他流民,主要还得靠他们自己渔猎外加安利号的接济,才能勉强在此处生存下来。而这期间,公孙珣真正要做的,也不过就是组织这些流民在昌平安居下来,建设家园,并有组织性的用草木灰来整饬这里的微酸恶地,然后悉心开垦以待来年耕种罢了。
而且,不管有没有去辽西,公孙珣都不想担上吞并人口的恶名,他……他很正式的派出了自己的卫将军长史吕范,前往蓟县谒见了广阳太守刘卫,正式请求官府按照官屯的方式将昌平的恶地划拨出来安置流民。
至于他公孙珣又怎么说呢?
其实也赶巧了,卫将军见到燕山中野生板栗颇多,便准备仿效恩师卢公与旧识刘焉那般,于昌平建立一所私学!
当然了,也无须瞒着广阳郡的乡里士民,卫将军另一位恩师,故太尉刘公去世前曾有遗书给他这位亲传弟子,说是要他厚德载物……故此,卫将军自然也要顺势对流落至此的冀州流民们施以援手,加以教化。
所谓,捐家救民是也!
广阳太守刘卫实在是没有辙,听到吕范的介绍后自然是一番吹捧,并干脆利索的将官屯事宜给应承了下来,从文书到吏员再到些许必要的援助,那是一个都不缺。
然而,亲自出城十里送吕子衡回去后,这刘卫转过身来,眼见着身边只剩些许心腹之后,却又在城外顿失笑意。
“你们说,我这是当的算什么太守?”已经年逾四旬的刘卫坐在自己的车架之上,迟迟不愿动身,反而用一种近乎悲愤的语调朝自己的心腹属吏质问了起来。“来广阳两年,本该渐渐把控局势才对,如今却居然要无一寸土地为我这个太守所辖治了吗?”
周围心腹属吏们细细一想,却也纷纷无言,因为自家府君此番吐槽似乎格外准确。
须知道,因为境内有千年古都蓟县(公元前七世纪燕国首都就在此处了,真的已经快千年了),算是燕地根本所在,所以广阳郡面积不大,下辖不过区区五县,也就是另一个时空中一千百八年后大半个首都而已。
而本来呢,身为太守,只要跟常驻蓟县的幽州刺史关系不至于太差,这地方倒也富庶安乐……然而,这不是来了个不讲理的陶谦陶恭祖吗?自从这个蛮子来到蓟县以后,广阳太守刘卫基本上就越来越憋屈,对蓟县和紧挨着蓟县的广阳县控制力度自然也就越来越弱,如今,这中部两县基本上算是被强横的陶谦给夺走了。
然后,南面的安次县乃是当日广阳黄巾的源头所在,数万人一朝俱反,那座城基本上算是为之一空,今年春耕时更是被陶谦强行夺走,用来安置冀州流民。
而如今,公孙珣又来了,往昌平那里一坐,说他不走了,还说要官屯……不用想都知道,北面昌平和军都两县肯定也要落入这位卫将军手里了。
可这样的话,我们的刘太守还剩个啥呢?
“本来陶蛮子强横倒也罢了,他这人必不长久。”刘卫坐在车上,真是越说越难过。“我还想着能熬过去。孰料北面昌平却忽然又来了一个卫将军,还要在此长久居住下去?堂堂太守,居然连自己的辖地都管不住吗?”
周围心腹无可奈何,只能勉力强劝:“府君不必太过伤心,你也说了,那方伯为人强横,必不能持久,既如此且忍一忍,等他走了,蓟县与广阳县不还是你来专居吗?”
刘卫在车上细细琢磨了一番,然后一声长叹,却又连连摇头:“不行,决不能坐以待毙。如今时局颇为动乱,不比往日……若是朝廷看不过陶蛮子乱搞也还罢了,可若是中枢有意借他强横压制地方又如何?届时他要是在此处待上数年,再加上那位卫将军,我岂不是要当好几年的空头太守?诸君,我这把年纪了,还剩几年功夫能蹉跎下去?”
一众心腹面面相觑。
然后,其中一名颇为忠心之士倒是忍不住提醒了自家主君一句:“府君万万不要自误啊!于方伯处而言,其人虽然可恶,却是一州刺史,正该监管州中两千石,也正好能拿捏住府君,乃是一条过河之龙;而于卫将军而言,此人不但名位绝高于府君,更兼为幽州本地人望所在……于府君而言,他留在昌平,倒不是过河之龙,反而算是坐地猛虎,也万万动不得!”
“我如何不知道这个道理?正是这般才让人心累!”刘卫一声感慨,却又不禁心中一动。“龙虎并卧在我房中,真真让人为难……今日且回城吧!”
众人不敢怠慢,赶紧组织起太守仪仗,耀武扬威的往千年古都蓟县归去。
而等回到蓟县官寺,刘卫却是干脆下令,让人将公孙珣‘请求’在昌平‘官屯’一事的公文给收拾了一番,专门送给了与他在同一座城中共事的幽州刺史陶谦。
据说,是要‘请示’。
陶恭祖今年五十余岁,其人出生于丹阳郡,而这时候的丹阳可不是后来的江南阜美之地,乃是挨着山越,动辄要拎刀子砍人的野蛮之地……刘卫喊他陶蛮子,可不是胡乱起的外号。而陶谦本人也确实很有‘蛮风’,他少年放浪,一直到十四岁都还骑着竹竿领着乡中小孩一起玩打仗的游戏,成年后也不矜持。
结果呢,有一次本郡的同乡,一位退休的两千石甘姓太守出行时遇到了他,觉得他容貌出众,便喊上车来与他交谈,最后一番恳谈之下,甘太守居然直接将女儿许配给了这个浪荡子。据说当时的太守夫人非常愤怒,但甘太守却坚持自己没有看错人。
而陶谦也没有让他岳父失望,他结婚后很快就开始发奋读书,先是在州郡为官吏,兜兜转转了许久,人到中年后居然被举为茂才,并出任尚书郎,又先后转任县令两处,等到去年五十二岁的时候,他终于因为治绩出色,被征召为议郎,然后出任幽州刺史,成为方面大员。
而此时,他的岳父岳母早已经不在人世了,夫人甘氏也已经垂垂老矣。唯一不变的,就是这个蛮地出身的陶恭祖始终性格蛮横,宛如当初罢了。
回到眼前,陶谦此时正在堂中与下属们议事,忽然接到刘卫遣人送来的公文,只是看了两眼,便立即将文书转给了一众州中官吏门查看,并直接用带着徐杨口音的洛阳话凛然出言质询:
“诸位觉得刘太守这是何意啊?”
州中众人面面想觑。
然后,幽州名士、右北平出身的別驾魏攸,先是缓步上前将公文交还,然后顺势朝着陶谦正色一礼:“方伯请恕属下直言,这刘太守挑拨离间的姿态未免太过显眼了。”
“魏別驾说的对。”陶谦当即一笑。“能让老魏你这种实诚人如此直言,可见这刘卫真是越活越回去了!如小儿一般的把戏也拿出来丢人现眼。”
话说,放在往日,州中从事属吏们一定会哭丧着脸,然后尽力劝陶谦不要当众对着一位两千石如此不留情面,尤其人家广阳太守还就在同一座城内……然而今日,这些人眼见到自家刺史如此无礼,却纷纷居然长呼了一口气。其中不少幽州本地出身的州吏,甚至有当日随郭勋在范阳城头观公孙珣夜战,一度劫后余生、弹冠相庆的意味。
真的是弹冠相庆,因为陶谦真要是跟公孙珣怼上,他们这些本地出身的州中吏员除了扔掉管帽子外别无它法。
不然呢?让他们去怼公孙珣那肯定是不会怼的,死都不会怼的,可要是一边抗命一边留在州中,以陶谦陶刺史的作风,怕不是也能让他们先来个生活不能自理。
实际上,你当这些州中官吏们之前聚在大堂上在干吗?他们正是因为吕范的到来,知道了公孙珣要在昌平引流民落户,然后纷纷忙不迭的过来找陶谦做预防的。而早在刘卫的公文到来之前,这些人就已经把公孙珣和公孙氏都吹上天了!
“你们接着说。”陶谦将公文扔到几案旁,顺势在高脚太尉椅上挪了挪屁股,便继续嗤笑发问起来。“那公孙氏被你们说的神乎其神,我怎么有些不信啊?一个世族,如何又有德望又有根基,又有财富又有威信呢?我非是怀疑他家势力,自扬州至幽州,我也算见多识广。无论数代三公的真正钟鸣鼎食之家,还是势力跨州连郡的豪强,又或是家财钜亿的商贾,便是在地方上一言九鼎的豪杰也都数寻常,却还是第一次听人说到有如此怪异的家族,居然身据四方特质……”
魏攸看了看陶谦脸上的古怪笑意,也是无奈迎上:“方伯,其实你刚刚所说的话语,已经将公孙氏的底细给说了个通透。”
“这是何意啊?”陶谦愈发好奇。
“回禀方伯。”魏攸继续叹道。“如今的公孙氏,二三十年前还只是一般的边郡世族模样……所谓顾忌清议,不与豪强结交;开枝散叶,便联络减少,自成分家支族。然而,约二三十年前,如今这位卫将军的寡母以抚养子嗣艰难为由,忽然借着公孙氏的庇护开始经商,事情便已经截然不同了。”
“寡妇经商也是寻常,我们扬州也有朱公伟的寡母经商养子,边郡地方都不太讲究,我也能懂。”陶谦在上首座中轻声叹气道。“可想来不过是经商的能耐大些,再加上有公孙氏的照看,所以才有了今日的局面……但这也只是钱吧?哪里来的你们说的那些?”
“恕在下直言。”魏攸闻言但是不由正色。“方伯你不是幽州人,怕是根本不懂得安利号这三个字的分量……实际上,安利号并不只是在聚财,它与普通商家也根本不是一回事。”
“愿闻其详。”陶谦也难得正色。
“那公孙大娘不愧是养出卫将军这般英雄的人物,”魏攸不禁幽幽一叹。“别人经商只求钱,可这位……我至今记得,当年安利号刚刚成立,老朽在右北平便听到过商号在当地宣扬,说是安利号只求铺设通衢,然后与利于乡里,方便于他人。初时,我也只觉得这是公孙氏为了自家名声所做遮掩,然而,凡二三十载,我在幽州亲眼所见,彼辈果然是如此做派,未曾动摇片刻。”
陶谦悚然肃容。
“无论丰年荒年,安利号从不囤积倒卖,必然开仓明示,平价收粮、平价出粮;每有积蓄,从不匿于土窖,必然往邻县邻邑购置土地,询问特产、铺设商栈;每到一处,必然与当地豪强大户公营,以下线的方式让出红利;每行货于商路,无论渤海还是路上,若有人请随同行,则必然允诺……如此种种,别的地方我不知道,但辽西、右北平以及辽东三郡,安利号早已经深入到每一处乡里;渔阳、广阳、渤海,则纷纷铺设到县邑;而其商路更是东环渤海一周无遗漏,南沿涿郡直通邺城,西走上谷、代郡穿入并州……方伯,如此这般的商号,你自扬州至幽州,可曾见过第二家?”
陶谦肃容以对,默然不语。
“正是这家非比寻常的安利号,硬生生以不影响公孙氏清誉的方式将各地大小豪强、弱小世族,以及公孙氏各地支族硬生生黏合在了一起。故此而言,公孙氏之强非只是一公孙氏,实在是兼有世族、豪强、商贾三层之力。”魏攸昂然对道。
“如此庞然大物,之前多任刺史,居然无动于衷?”陶谦愈发严肃起来。
“如此庞然大物,于各任方伯而言,倒也不是刻意放纵。因为只是数年前,这庞然大物也还有着明显致命之处。”魏攸叹道。“幽州人尽皆知,安利号之强盛只系在公孙大娘这一位奇女子身上,其人若有一日老去,后继无人,无论是交给族中还是剥离出来给其子继承,都将难以维持气候。只是……”
“只是卫将军既然已经为卫将军,这安利号便再无可制了!”陶谦正色接口问道。“对否?”
“卫将军天下名将。”魏攸依旧昂然对道。“烧弹汗山以保上谷、代郡;灭高句丽以安辽东、玄菟;覆广阳黄巾以定广阳、涿郡;杀张宝以扶幽州全境……如此功绩威德,兼以乡梓之论,敢问方伯,幽州何人能制公孙氏?又有何人愿制公孙氏?”
陶谦目视魏攸良久,却是一言不发,良久,方才起身往堂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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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谦字恭祖,丹杨人。谦父,故馀姚长。谦少孤,始以不羁闻於县中。年十四,犹缀帛为幡,乘竹马而戏,邑中儿童皆随之。故苍梧太守同县甘公出遇之涂,见其容貌,异而呼之,住车与语,甚悦,因许妻以女。甘公夫人闻之,怒曰:‘妾闻陶家儿敖戏无度,如何以女许之?’公曰:‘彼有奇表,长必大成。’遂妻之。”——《旧燕书》.卷六十五.列传第十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