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军帐中灯火通明,前帐里幽州各司文吏在核算战损、消耗,统计登册。此类事务每战之后皆会有,此番不过是要核算正州会战的情况,再得出总数罢了,工作量不大不小。后账里李从璟与大明安对案而坐,温一壶酒,佐几样小菜,秉烛夜谈。明日里正州城会有庆功宴,今日两人只得先将就一二,不过此情此景,也正好两人商谈秘辛。
“西楼生变,耶律阿保机仓皇退去,此战契丹虽败,耶律阿保机攻灭渤海之心却未必会死。”李从璟对大明安说道,“于契丹而言,若是不满足于仅为草原霸主,想要蓄力逐鹿中原,称霸天下,渤海国就必须纳入囊中。一者,渤海乃海东盛国,人力物力丰厚,得之可扩充实力;二者,契丹要南下中原,便不能不先安定后方,卧榻之侧不容他人鼾睡。于耶律阿保机而言,此人素有饮马黄河之志,加之韩延徽等汉官鼓动,使其无一日不想将纵掠繁华中原。”
大明安点点头,“由是观之,耶律阿保机虽从正州仓皇败退,长岭、扶余两府却未必会轻易吐出来,以我观之,其必在这两地布置重兵,说不得为防我两军趁胜追击,耶律阿保机已在沿路险要之处设下埋伏。”
“不错。”李从璟道,“这也是我之所以不让大军立即出动的原因。”
两人对饮一盅。放下酒盅,李从璟继续道:“长岭、扶余两地残留的契丹军,你大可拿去做练兵。即便我不这么说,相信你也会这样做。至于何时发动对这两地的全面攻势,彻底收复失地,我相信时机到来的时候,你自然会知晓。”
如今渤海取得卫国战争的胜利,大明安的地位便稳如磐石,即便是大諲撰想扳倒他,都不再是轻而易举之事。而大明安只需将在此战中组建、成长起来的军队牢牢控制在手里,大諲撰何时去做太上王,都要看他的心情。攻打长岭、扶余,无疑是不立即交出兵权的绝佳理由。此战至此,大明安在渤海军民中的威望,已足以让他不惧任何政敌,只要他自身不犯致命失误,来日渤海王舍他无人。
这些话两人自然无需拿到明面上来,稍作论及都心知肚明。
大明安问李从璟:“征伐西楼,李兄打算如何进军,渤海又该如何襄助?”
“长岭、扶余两府尚有契丹驻军,幽州军无意在途中耽搁,自当避过,大军出征西楼,当取道辽东。渤海军还需要征战长岭、扶余,襄助幽州军,只需出动辅兵、保障后勤即可。”李从璟道,笑了一笑,“当然,兵甲军械医药财物,除却事先允诺我的,多多益善!”
最后一句话立即叫大明安哑然。
两人至此已是醉意微醺,遂携手步出大帐,登上营中望楼。
两个曾今普通而今不凡的年轻人,借着酒意,敞开心胸,在连营灯火上指点江山。望楼下的将士抬头相望,见两人背枕星海衣炔飘飞,真如神仙之姿,让他们钦羡不已。
从同光元年西楼相遇,两人都还未入耶律阿保机之眼,那时候谁也不曾想到,数年之后,合两人之力,会使那位让万里草原敬畏的皇帝,哪怕是亲率举国之兵,也要败走麦城。两人并肩作战,时至今日,已是相交莫逆、惺惺相惜。
各有艰难,相逢却不必诉衷肠,谈古论今,往事付诸一笑。
“往后,这渤海国就是你的了!”李从璟搂着大明安的肩膀,大手一挥。
大明安也不矫情,微微一笑,有什么比这更能安慰他这一路来的艰难?他随即认真道:“大氏为渤海之王一日,渤海国始终都是大唐藩属!”
“好,一言为定!”
“永世不欺!”
两只手掌在空中重重相击。
这世间有斗转星移、沧海桑田,或许多年以后世间事免不得物是人非,但至少在一刻,两颗年轻的心真诚相待。当岁月成为一页青史,轰轰烈烈的壮举会浓缩为小小一段文字,然则历史循环往复,却始终惊心动魄,他们留给后人的这一段传奇、一份情怀,将经久不灭
相比之出征渤海时的斗志昂扬,离开渤海西归的契丹军则有些暮气沉沉。任何一支因败而归的军队,士气的萎靡度怕都是相似的。虽则如此,契丹军行军阵型却依旧严整,没有溃乱之象。
队列中耶律阿保机的御用皇车,依旧富丽堂皇得如同一座移动的小型宫殿,只是不时从帷幔中传出的咳嗽声,让它看起来并不那么伟岸。随行的契丹大臣知晓:雄狮已然病重,英雄终究迟暮。
仿佛在一夜间须发皆白的耶律阿保机,再不复征战时意气风发,他躺在皇榻上,大地虽已回春,他却盖着极厚的棉被貂裘,脸上血色全无,显得有气无力。
韩延徽就跪坐在车中伺候,这位辅佐耶律阿保机缔造了契丹帝国神话的大臣,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忧心忡忡。
征战渤海期间,耶律阿保机的病情就有反复,一直不见彻底好转,正州会战的失利则让耶律阿保机在一夜之间失了精气神。再清楚不过耶律阿保机抱负的韩延徽,自然清楚原本水到渠成的灭国之战,被一个事先谁也不曾多重视的小人物搅了局,导致出征失败,对耶律阿保机的打击有多大。
“大军还有几日抵达西楼?”耶律阿保机从昏睡中睁开眼,挣扎着问。
“皇上,你醒了?”韩延徽连忙起身到塌边,见到耶律阿保机枯瘦的脸庞,不禁鼻头一酸,心道耶律阿保机连行程都已算不清楚,当真是病情极重了,“前军精骑已经率先回援,不日即可抵达,大军尚须十来日。”
耶律阿保机嗯了一声,又问道:“唐军有无什么异动?”
“唐军并未追击。”韩延徽强忍着心酸答道,“昨日得到消息,唐军已离正州,正向辽东方向运动,想必是打算回卢龙了。”
费力摇了摇头,耶律阿保机叹息道:“你不用宽慰朕了。李从璟什么脾性,你我之前不清楚,难道现在也不清楚?倘若他真是意欲班师回卢龙,就不会这么早离开正州。他费了这么大劲,纠集鞑靼部趁西楼空虚时进兵,现在形势于他如此有利,他又怎会不进军西楼?”
“皇上”眼见耶律阿保机恢复神智,韩延徽却无半分喜悦,他在塌边拜倒,哭着劝道:“请皇上安心休养,万勿再为他事忧心,只有皇上龙体安康,契丹才能无恙啊!”
良久的沉默后,耶律阿保机道:“我军虽在正州失利,但大军根本未损多少,李从璟率军进军西楼,他必然也知晓无法与我正面决战,其所谋之重点,还是在西楼,那是他唯一的机会。只要能保西楼不失,李从璟便是兵临城下,也无可奈何。传令下去,前军要防备鞑靼部、君子都半道截击,当分成数股,分路回援西楼。”
“皇上”
“留守长岭、扶余两府之军,当闭门谢战,无论此间战况如何,无朕敕诏不得妄动、驰援,以免被渤海军有机可趁。”耶律阿保机呼吸急促起来,闭上眼静了良久,才缓过气来,缓缓道:“眼下唯有先占据长岭、扶余两府,待国内安定下来,再加强两地防卫,倒也不怕渤海军来夺。有了这两地,也能让契丹实力得到一个提升。”
说到这,又缓了缓呼吸,“只不过,此番进军渤海失利,渤海大权必落入大明安之手,其又有李从璟为外援,日后想要攻灭渤海,可谓难上加难。”
终是无法控制内心的愤怒,耶律阿保机呼吸变得起伏不定,以拳狠狠击塌,咬牙道:“可恨,可恨哪!朕二十万大军,原本攻灭渤海只在旦夕之间,却不曾想落得这番结局,大军仓皇回撤不说,国都都危在旦夕!可恨李从璟,可恨李从璟,李从璟”
耶律阿保机大叫三声,声音悲凉,猛然直起上身,一口黑血喷出,随即眼前一黑,倒在塌上昏了过去。
“皇上”
幽州军从正州开拔时,大明安、李四平、大明邢等带领正州军和各级官吏,出城三十里相送,不仅如此,正州百姓也自发随行,这一日,正州城万人空巷。对挽救他们于危亡之境的天朝王师,这些百姓发自心底敬畏和感激,虽然大部分人家都因战火蒙受损失,但这些心地善良而单纯的人们,仍旧拿出自家的粮食、特产,一路上不停塞给幽州军将士们。
正州会战时,大明邢与李从璟有过一场默契的战术配合,李从璟能率军成功突入契丹营地,大明邢出城奋战、吸引契丹军注意、让契丹分兵的行为,可谓至关重要。两人告别时,大明邢感慨良多,多次开口欲言,却又不知该从何说起。临了,这位老将军端正身姿,给李从璟行了一个标准而有力的军礼。
这一礼,也引起送行的正州将士共鸣,无人命令,却不约而同整齐向幽州军行礼。
当幽州军将士的身影消失在大道上,路面上只剩下阵阵尘土时,正州军民仍驻足原地目送,久久不曾离去。
离开正州,途径恒州,沿鸭绿江而下,幽州军经由泊汋进入辽东。
重伤昏迷的彭祖山终于醒了过来,好歹保住一条性命。李从璟去探望时,彭祖山尚且不能下床。行军紧迫,李从璟也无暇与彭祖山多作闲聊,只能叮嘱彭祖山好生休养。
当日黄昏,李从璟去何君来坟头敬了一碗酒。泊汋城一役,安北营将士,仅是阵亡者就超过两千,这些卢龙大好儿郎,将最后一捧热血洒在这片异乡,也埋骨在这里。
长河落日,墓碑如林,旷野寂静无声。这些为国而战的英雄已经死去,但从这一刻起,这片土地不再是异乡,而是故土。
李从璟庄重行军礼。
同光四年,李从璟初临卢龙,克复平州,那一日他对满城百姓言,他李从璟要护边击贼,要马踏草原,要叫契丹为之前十数年的恶行,血债血偿。他告诉卢龙百姓,国仇面前,没有妥协。
由是这数年来,卢龙百姓同心同德,无数热血儿郎踊跃入伍。他们跟着他护边击贼,跟着他马踏草原。也正因万民齐心,李从璟才能在卢龙励精图治,成了名副其实的“幽云之福”。
而在李从璟自己心里,他从不认为自己是什么“幽云之福”。百姓之福,福大莫过于安居乐业。但直到现在,北境战事不停,卢龙从未有一日真正远离战火。
从墓园离开,夜幕降临,李从璟跨上战马,连夜行军。
夜风似刀,刺得人脸生疼。李从璟拉起面兜,眼神坚毅。
这一战之后,定要叫北境再无战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