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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行周、莫离相继率部离开新都后,新都附近的王师兵马就只剩下很少一部分留守将士。百战军在玄武休养多日,至此也受命向成都进发——来日攻打成都时他们只要参战,都会是对战局莫大的助力。
入秋以来蜀中阴雨天气较多,晴朗的时候颇少,王师在各地征战,冒雨的时候虽然不多,但多数时候也是头顶着阴沉沉的天幕。
今日却不同,天亮之后便有阳光自云层倾斜下来,到了接近午时的时分,更是艳阳高照,山川大地皆是一片明亮,正当得秋高气爽四个字。
忙中偷闲的李从璟来到城头,与参谋处众幕僚俯观城外军营,彼处的王师正在进行日常操练。但见营中尘土飞扬,人来马往,铁甲泛光,阵阵呼喝声不绝于耳,阳刚而又充满朝气。
微风拂动发带,衣袂轻卷,一身青袍的李从璟眼中噙着淡淡的笑意,笔直挺拔的身姿多了几分肆意潇洒,若是再配上莫离那般的折扇,仅是论卖相倒也不失为一介风流才子了。
“禁军何如?”李从璟尽量避免自鸣得意,问身旁的孟延意。
阳光虽好,不敌美人眼中的愁色,饶是孟延意倔强的不愿失了气势,说出来的话也没甚么底气:“既然是朝廷俸禄所养,理应如此。”
李从璟换了种问法,“以小娘子看,东阳还能坚持多久?”
“西川将士也不是软弱可欺之辈。”孟延意语调有些僵硬,像是田间的秋草,外强中干。
李从璟摇摇头,忽然问道:“小娘子可愿为我劝降令堂?”
李从璟这话说得突兀,孟延意有些惊愕,“殿下何出此言?”
“蜀中之役的结果已成定局,战争持续下去,不过徒增伤亡罢了。小娘子若是有心,当思为西川多留几分精气,如此也不负平日里享受的西川民脂民膏。”李从璟缓缓道。
孟延意银牙紧咬,沉默了下来。
见孟延意不回答,李从璟也不逼迫她,复又看向城外。
让孟延意劝降孟知祥,李从璟原本就没抱什么期望,大军攻伐决胜战场,本来就不关这些女子多少事,只不过考虑到将士伤亡,李从璟不愿放过任何可能罢了。
没多久,有精骑自官道疾驰而来,隔得还很远的时候,从对方的装扮中李从璟就认了出来,那是沟通新都、东阳的信使。
信使奔至城前,即大声高喊:“东阳战报:攻克城池,尽灭贼军!”
闻言,李从璟眉头一挑,笑从中来,孟延意则是恍然失神,旁边的一众幕僚莫不神色振奋,桑维翰更是击掌赞道:“哎呀,军师真是好手段,才去得东阳,东阳便被攻克,眼下距离三日之期尚有六个时辰呐!”
“既然东阳战事已罢,你我也该去成都了。”李从璟往西边看了一眼,回头笑对第五姑娘道:“如今我总可以渡过沱江了?”
第五姑娘知道李从璟这是在打趣她,哼了一声,扬起小鼻尖,不理会。
在走下城头前,李从璟对仍在失神的孟延意道:“若是小娘子想清楚了,随时恭候。”
洒落甬道的阳光铺陈在阶梯上,如同一层奢华的地毯,李从璟在一众幕僚的簇拥下,负手步步迈下石阶,跟随在他身侧的第五姑娘好奇的问道:“孟小娘子果真会为朝廷劝降孟老贼?”
“依你之见如何?”李从璟反问。
第五断然摇头,“当然不会,孟老贼可是她亲爹!”
李从璟不置可否,“这些时日来,一直是由你的人带她四处闲逛,你认为她是个怎样的人?”
第五低头沉吟了一下,“虽是大家闺秀,却无傲人之气,虽然聪慧伶俐,却对人情世故不甚通达,虽倔强自重,却也不让人觉得讨厌。”
李从璟笑了笑,“大体不差,即是如此,听天由命而已。”
第五点点头,眼珠子一转,忽而说道:“今日接报,桃姐姐已经离开幽州,算算脚程,此时应该已经到了边境了。”
“可有留下只言片语,说到要去何处?”李从璟停下脚步问。
“契丹京都,西楼。”第五道。
......
出征东阳的大军在略作休整之后,除却留下少量戍卒,主力迅速开赴成都,当他们抵达成都城下时,在东阳等到百战军的李从璟,紧跟着赶来,一时之间,成都城下聚集的以禁军为主的王师将士,达到四万余众。
四万大军团团包围了成都城,没有围三阙一留下生门,在给成都将士宣读朝廷公告时,李从璟说得很明白,成都将士若不投降,便只有死路一条。
成都城中,有守卒万余人,其中精锐老卒四千,余者皆为孟知祥新募士卒,但战事到了这个份上,孟知祥也顾不得许多,将城中青壮聚集起来,编入辅兵队列,参与到守城之战中。
王师在城外堆土为山,建造高大望楼与巢车,其高度都超过了城墙。成都城内也在加紧修筑角楼,与王师争夺高度控制权。
建造巢车望楼姑且好说,由工匠在营中建造即可,然而在城墙外修筑土山时,因为距离城墙近——两者之间的距离不能超过弓箭射程,故而几乎无时不战。
成都城建在毗江两条支流交汇处的西北河岸,几乎可以说是三面环水,故而王师抵达成都之后的另一件大事,便是截断了毗江两条支流,在东、南、西三面填充河道,同时,在毗江上游修水坝以蓄水,挖河道以通城池,待得需要的时候便引水去淹成都城。
李从璟到达成都时,先行一步赶来的大军正在莫离安排下,对各项工事齐头并进,是以成都城外喧嚣震天。
在百战军扎营的时候,李从璟带了孟平并及参谋处众幕僚,和莫离一道策马出营,观察成都城防。
“引水灌城需得一个先决条件,那便是水面要比城脚高,毗江在这方面的条件问题不大,然则一旦引水灌城,则城中百姓必然遭受大灾,不知孟知祥是吃准了我等不会行此有害朝廷恩福的事,还是的确兵力不足,我部将士截江修坝也开始了半日,成都城中并无兵马前来阻拦。”莫离道。
李从璟凝神望着城头,一时没有对此事有任何指导意见。
半响,他道:“眼下将入冬月,战事需得及早结束,但对成都战事的准备,却得大开大合,往鏖战的方向去做。无论是修建土山高楼,筑坝挖掘地道,还是建造海量的投石车,都不需要吝啬手笔。无论何种手段,或许不能毕其功于一役,但却是个累及渐进的过程,日复一日消耗掉成都的防备力量,只到成都坚持不住为止。”
莫离点点头,继而笑道:“其实成都兵力已然不多,且多半是新卒,即便是采用日日蚁附的战术,离也有信心在旬月之内将其攻克。”
李从璟来了精神,“听军师此言,似是另有奇策?”
“奇策谈不上,心得却有一些。”莫离摇动折扇,高深莫测的样子。
“愿闻其详。”李从璟道。
“以我王师战力,携大胜之威,做最后一战,必是士气如虹,攻势如电,以彼残兵败将,按理说顶多支撑半月。然则如此一来将士伤亡亦会颇大,且存在一个变数。”莫离道。
“何为变数?”李从璟问。
“民心。”莫离道。
李从璟点头,“孟知祥如今之所以还能负隅顽抗,皆因其素得民心,成都军民愿为其所用。东阳一战,贼军将士近乎全部战死,可见一斑。”
“得民心,故而能全民皆兵,成都贼军虽然不多,若是孟老贼能城中许多青壮效命,则仍能踞城顽抗。”莫离道,“且得民心愈多,成都便能支撑愈久,若其得民心到了一定程度,成都能守下来也说不定。”
“这的确可称为一大变数。”李从璟颔首,“故而要破成都城,先要离散成都民心。”
“不错。”莫离道。
李从璟叫来冯道,问道:“军师言,要破城池,先破人心,不知人心可破否?”
“大帅放心,贼人民心已破矣。”冯道信心十足,“自得了大帅军令,某与齐己大师星夜揭开了早先在西川的布置,到得今日,西川各地僧人早已联合军情处,利用佛门在百姓中的影响力,将孟贼罪状与叛国不义之举昭告民众。再加之王师入蜀以来,军纪严明,于民秋毫无犯,多日来,各地百姓奔走相告,一传十十传百,大帅来的路上岂没能无所发现?”
李从璟笑道:“各处百姓看王师的眼神,的确有些不同了,也曾碰到过一股百姓在军前俯首,赞颂王师攻伐不臣之义举的。”
“此即为‘箪食壶浆以迎王师’也。成都城外尚且故此,成都城内乃是此番计策实施之关键,此时某虽未入城亲眼看见,却也知晓成都城内必已‘人心惶惶’。”冯道坚定道,“东阳的贼军死战,已成明日黄花矣。”
李从璟点点头,转而笑对莫离道:“如此情况,军师可还满意?”
“民心已离,固然好事,然尚且不够。”莫离道。
“还当如何?”李从璟问。
“离其心之外,还得绝其望。”莫离道。
“何谓绝其望?”李从璟追问。
“遣偏师,夺益州其他县镇,传檄西川各地,令州县离弃贼人效忠朝廷。”莫离掷地有声。
“如是,则成都不仅成为一座孤城,更是成为一处绝境!军师端得是好计策!”李从璟抚掌而赞,而后看向第五姑娘,“西川州县,可会效忠朝廷?”
“自然会。”第五想也不想。
“何以如此肯定?”李从璟问。
“老贼大势已去,如此被围孤城,谁愿为其陪葬?他人在成都,或可令成都军民力战,然则今时今日,其令已无法通行西川其他州县,且西川其他州县军力薄弱,与其随其赴死,何不顺大义效忠朝廷,保全身家富贵?”
“可有州县官员受其恩惠颇重,不愿离弃的?”
“即便是有,又能如何?且不言家国大义在前,各地也因佛门而‘人心惶惶’,便是老贼有恩于州县官吏,也不能恩泽所有人,州县长吏或许不愿效忠朝廷,可保不齐下面的人‘明事理’。”
李从璟遂大笑,手指成都城,“孟老贼,尔死期不远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