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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阴流转,转眼到了春帷放榜的日子。
洛阳长宁坊,因坊内多格调高雅的茶楼酒肆,故而平日里每多士子官员。
春风细雨,还有些未散尽的凉意,茶肆阁楼上,苏逢吉、苏禹珪、张一楼相对而坐,轻声交谈。旁边跪坐的茶博士是个姿容清雅的女子,轻衣薄衫,气质清新,如雨后的青青小草,不见尘埃,一举一动都有清丽脱俗之气。
“今岁贡举榜单你们可曾看了?”苏逢吉忽然问苏禹珪与张一楼。
“岂能不看?”张一楼笑道,“说起来,今岁可有几个了不得的人物,现今已是声名大噪。”
苏逢吉会心道:“想不到张兄也知道。”看了苏禹珪一眼,见对方只是颔首品茗,仿若置身事外一般,遂没好气道:“老苏,你可知晓?”
“江文蔚、张易、朱元,其他的却是不知了。”苏禹珪不急不缓的说道,方正的国字脸愈发显得成熟稳重。因为长久执掌刑法的关系,身上已经渐有一股不可侵犯的威严气。
苏逢吉哂笑道:“前三甲都让你说完了,你还想知道多少,莫不是要把那几百个人都记住才肯罢休?”
苏禹珪不骄不躁道:“前三甲也好,有名声也罢,都只是一时,当年洛阳‘二苏’不也占尽风头,事后如何?张兄不显山不露水,如今却是最得朝廷看重之人。”
苏逢吉先是微微怔了怔,随即捧腹大笑,笑到最后竟是击节不已,就像看到了天底下最好笑的笑话。
“老苏啊老苏,我说你为何板着一张脸,原来是在眼红张兄,哈哈......”苏逢吉笑得不能自己,“我们这位威名赫赫,在诸多官吏眼中,七尺之躯就跟大唐律法一样婉若神明的苏郎中,竟然也会妒忌同僚?你这可是自己打自己脸啊!”
苏禹珪不咸不淡道:“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苏逢吉当即不乐意了,“你说甚么?”
张一楼见两人又要开始掐架,连忙转移话题,“听说江文蔚、张易、朱元三人各有所长,都是不可多得的人才。江文蔚,建安人,文采斐然,有韩昌黎之风,论述的经世之策,更如羚羊挂角,深得诸位宰相欣赏;张易少年曾读书于长白山,后又到嵩山求学,‘食无监酪者无岁”的事迹,早已传遍洛阳,其文如其人,极有豪烈之气,任相说他‘雄健无两,将相之才’。”
听到这里,苏逢吉又开始挤眼打趣,“这张易岂非就是第二个老苏?”
苏禹珪目不斜视道:“苏兄此言,颇有自愧不如之意也。”
苏逢吉眉头一动,怒火中烧,正要挑事,张一楼又连忙道:“最后是这朱元,颍州人,此人先前声名不显,直到放榜后考卷策对流出,时人才知其才。此人论述时务,言辞简洁,然无不切中要害,针砭时弊,寥寥数语,却一针见血,最叫人拍案叫绝的是,此人在兵事上见解颇深,听说太子殿下看了他对江淮战事的见解,都点头赞赏过。”
说完,见苏逢吉、苏禹珪片刻不发一言,张一楼自顾自叹道:“今岁朝廷取士数百,洛阳城一时群英荟萃,天下俊彦如过江之鲤,此乃国之大幸啊!”
苏逢吉没去看他,苏禹珪依然目不斜视,两人四目交锋,如有刀光剑影,张一楼话刚落下,这两人就又要撸袖子打口水仗。
张一楼头皮一阵抽疼,眼前这两位被皇帝、太子、诸位公辅盛赞的大才,若是让人知晓他俩一碰面就如孩童过家家一般,不是把酒言欢亲如兄弟,就是一言不合大打出手,真不知是何感想。
张一楼不得不使出杀手锏,先是凝视着苏禹珪,“苏兄自修缮律法十二章一鸣惊人之后,已然成为刑部柱石与大唐律法的标志,经年以来整肃不法,莫不有章可循,无人不服。一身正气,便是巡视州县,短短旬月也能让地方肃然。假以时日,侍郎、尚书岂是苏兄仕途顶峰?”
见苏禹珪脸色微红,张一楼又看向苏逢吉,“苏兄之才如滔滔江水连绵不绝,数年来无论是任职朝廷还是两川,无论是吏部还是工部,都能成绩斐然令诸公赞不绝口,若说元锡之才在于专精,苏兄之才便当得广博二字,日后朝堂公辅岂无苏兄?”
苏逢吉与苏禹珪双双都不说话了,两人间的火药味也不见踪影。
茶博士水亮的眸子好奇的打量着忽然静默下来的三人,只觉得眼前景象实在是有趣无比。
张一楼忍不住道:“二位怎么不说话了?”
苏禹珪道:“话都让你说了,我们还有甚么可说的?”
苏逢吉道:“你简直比那位和泥刺史还要会和稀泥。”
苏禹珪看着苏逢吉,“现在你总算知道你我三人中,为何是他最得诸公看重了?”
苏逢吉大点其头,长叹道:“能为公辅者,首要之才,岂非正是要会和稀泥?”
苏禹珪道:“和稀泥不难,难的是临了还能把事情都理顺,让众人都服气,然后戮力公事,这样的人才是真厉害。”
苏逢吉白了张一楼一眼,“张兄岂非正是这等人?”
然后两人一起望着张一楼不说话,惹得张一楼惭愧不已。
旋即,三人相视哈哈大笑。
那姿态出尘的茶博士,也是以手掩唇,低眉莞尔。
茶香袅袅,氤氲成趣。
这幅景象,是天成二年的士子风流。
......
此时,东宫。
李从璟在练字。他练字不是为了练字,而是为了练心。
东书房里不止他一人,有两人坐在小案后,有三人束手立在屋中。
坐着的人,一个是人送诨号“阎王刺史”的赵钟鸣,另一个是推行新政最讲究一个“理”字的前沛县县令何晨光。
站着的三人,正是刚好前来拜见太子的新科进士江文蔚、张易、朱元三人。
李从璟正专注练字,一笔一划莫不倾注全部心神,如同勾勒心中的如画江山。
“你们三人也坐吧。”李从璟满意的放下玉笔,随手指了指房中的另几张小案,“方才我正在跟赵、何二公谈论江淮、楚地战事与民政,你们有甚么见解,也都可以说说。君章、简能不是第一回出入东宫了,致远虽是头一遭来,也犯不着拘束。”
君章,江文蔚的字;简能,张易的字;致远,朱元的字。
李从璟没有字,因为他算得上是“草莽”出身,就跟李存勖、李嗣源一样,时人有字的大多是正经士子、读书人。及冠后李从璟不是没机会让人给自己表个字,但因诸事繁忙给疏忽了,时间一长也就无暇“附庸风雅”。
刚坐下的江文蔚、张易、朱元三人闻言,又连忙欠身,谦虚谨慎的表示不敢,面对这位平素和气,但威名在外的太子,三人都不敢有半分大意。
赵钟鸣捻须笑道:“太子殿下不拘小节,诸位切莫自缚手脚,三位之名,某也早有闻之,今日有幸得见,正好瞻仰一番各位风采。”
何晨光没敢随意插话,他不像赵钟鸣,早年就跟随过李从璟,本身对李从璟也不是很熟,怎敢放肆?
李从璟坐下后,理顺衣袍,没有让江文蔚等人多番谦逊的意思,直接点名道:“君章先说说看。”
江文蔚起身行礼,重新坐下后,才字句斟酌道:“江淮战事看似大局已定,实则淮南仍有反击之力。数月来淮南军队犹如水下游鱼,在大将、沿海各处登岸,不停袭扰江淮各地,防不胜防,就是明证。”
顿了顿,江文蔚继续道:“淮南如今只以小股精锐袭扰各处,看似无关痛痒,实则于大局不利。扬州、寿春一日未克,淮南便有盘活江淮的余地,尤其是精兵渗透袭扰大军后方,不仅给王师造成诸多麻烦,也会让江淮各州县人心惶惶,时日一长,那些心系淮南的贼子,便会蠢蠢欲动。”
李从璟点点头,“依你之见,江淮战事当如何处理?”
江文蔚显然早有腹稿,当即答道:“其一,整治各州县民政,加快收服人心;其二,招募骁勇训练州县守卒,化淮南之江淮大网为我大唐之江淮大网;其三,速克扬州、寿春。”
李从璟露出赞赏之色,又看向张易,问道:“楚地战事当如何?”
张易丝毫不用打理思路,当即答道:“王师与淮南鏖战于益阳一带,已经数月,但以易之见,当开辟第二处战场。”
李从璟眉头挑了挑,“哦?”
益阳是划分、封锁楚地东西的关口,是楚地之战的关键之地,积蓄全力攻下益阳,也是朝廷的用兵之策,张易敢直言开辟第二战场,便是否定朝廷计策,这份勇气担当可谓难得,张一楼说他极有豪烈之气,任圜说他雄健无两,都不是虚言。
张易继续道:“淮南先败楚兵,再败王师,两得益阳,后又苦心经营防线,即便不能称之为铜墙铁壁,也是相差不远,益阳地势险要,王师一时难克,并非不能理解。”
“其次,淮南占据楚地半载,治理州县颇有成效,人心渐变,若不尽快收复,长久僵持,对大势不利。当今之计,当往南征讨,迂回梅山用兵。平定楚南之敌,收复楚南州县,而后能北上夹击益阳,是为取大势也。”
“益阳难克,楚南必争,故而易言当开辟第二处战场。”
李从璟颔首,“说得不错。”
最后他看向朱元,“致远有何见解?”
方才江文蔚、张易已经将江淮、楚地战事都说的差不多了,此时朱元再说,实难有振聋发聩之言,不过朱元显然没有窘迫之色。
朱元慨然道:“皇朝要平定江南、一统天下,必要精练水师。如今大唐坐拥天下之险,江淮定,荆襄平,若不精练水师,是怀抱金玉而无为也,实在暴殄天物。若能精练水师,他日顺江东下,必能兵到城克,数载而有天下!”
话说完,朱元径直起身,大步来到堂中,向李从璟拜下,“臣不才,向太子请命,为王朝治水师!”
李从璟眼前明亮,哈哈大笑。
江文蔚、张易相视一眼,纷纷离座来到堂中,向李从璟拜下。
江文蔚道:“文蔚斗胆,敢请投身沙场,为皇朝平贼之马夫!”
张易道:“易虽愚钝,亦有报国之心,倘若能入楚征战,必舍七尺之躯,为王师杀尽淮南之贼!”
这新科三甲,竟然全都请命投身疆场,一个比一个斗志昂扬,一个比一个心性豪烈。
李从璟没有立即答应,目光炯炯看着这三人,沉声道:“尔等都是国之俊才,当知若是身在洛阳为官,前途也是一片光明,而投身沙场上马杀敌,虽有速立功勋之机,亦有旦夕身死之险!告诉本宫,何以如此?”
江文蔚等相视一眼,皆慷慨激昂,“诸侯不臣,皇朝该讨之,臣等不才,愿驱身以杀敌,助我大唐一统天下!”
此情此景,书生仗剑,凛然有正气。
李从璟目光沉静,心头却有金戈铁马之声。
十年心血,终养国人雄健豪烈之气。
大唐雄风,终于复见。
李从璟正声道:“俊彦有报国之心,大唐岂忍负之?”
江文蔚、张易、朱元大喜,俯首再拜,“谢太子殿下,臣等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赵钟鸣、何晨光相视震惊。
书房之中,如有剑光。
这副场景,是长兴二年的士子风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