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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墓园门口等了快一个小时的救护车终于又拉响了呜嗷呜嗷的警笛,享受了一次被一串警车开道的贵宾级待遇,呼啸着开回了龙江市。
跟车的医护人员给看起来凄惨得要命的李非鱼初步检查了一下,惊奇地发现她简直是鸿运当头,除了手腕被她自己作死弄折了以外,就只有两根肋骨骨裂和脑袋上被碎玻璃割出了个大口子,全身上下加起来,居然没有一处伤情能称得上危急。
一旁的医生就乐了:“小姑娘运气不错呀,我还是头一回从墓地里接个大活人出来呢!”
李非鱼有气无力地翻了个白眼:“瞧您说的,好像你们平时总从墓地接死人出来似的……”
那医生的同事噗嗤笑出了声,手一抖,好悬没把针头扎歪了,连忙板起脸叮嘱:“别说太多话,先给你补充点葡萄糖,你能歇就歇一会,晚上骨折且疼着呢!”
他只是按着惯例对刚刚骨折的病人进行了常规嘱咐,却不知道眼前这位早在昨天晚上就拖着根半残的胳膊在贼窝里熬了一整宿。不过被他这么一说,李非鱼也渐渐觉出身体的虚弱了,或许是知道已经安全,强撑的精气神就全都没了踪影,躺在担架床上,只觉疲惫得连一根指头都不想动。
但精神上的亢奋却还没有完全散去,李非鱼便朝顾行那边偏过头,闭着眼睛哼哼唧唧地咕哝:“顾行,疼……我好疼啊……”
她这话不算说谎,只不过身上的伤其实并没有真的疼到必须要无法忍受、必须要呻吟出来的程度,之所以这样,大半还是为了趁机撒个娇——若是过去,她在顾行面前还要端着点坚强独立的架子,可经过了这么一场一只脚踏进了阎王殿的刺激旅途之后,那点纠结了她半辈子的小心思反倒在不知不觉间烟消云散了。
毕竟,世上又有多少姑娘能遇到在爆炸前20秒钟还握着自己的手不离不弃的人呢。
李非鱼在半睡半醒之间美滋滋地想,她的眼光真是不错!
可想着想着,她突然发现了个问题,在她哼唧抱怨完了之后,顾行一直没有出声。
李非鱼的瞌睡一下子醒了大半,蓦地记起曾在他额头上感受到的异常热度,她连忙睁开眼睛:“顾行,你……”
她本想问“你没事吧”,但话刚出口就又憋了回去。顾行正用一种特别古怪的眼神瞧着她,那眼神里仿佛含着一点……怜悯,而他手中,电话刚刚拨通,他把手机转了过来,屏幕朝向李非鱼,上面的号码她十分熟悉,正是李彧的手机号。
仔细听的话,能发现接通的电话对面传来细微而压抑的呼吸和啜泣声。
李非鱼吓得寒毛都竖起来了,表情活像是只炸了毛的猫。
顾行垂下眼睫,遮住了眼中半是无奈半是调侃的神情,轻声对着电话对面说道:“请不用担心,李非鱼现在已经脱离险境,正在救护车上,很快就到医院。……嗯,并没有大碍,我现在把电话给她,让她给亲口报个平安。”说着,把手机递到了李非鱼耳边。
李非鱼却没急着说话,先是狐疑地瞅了顾行一会,眉心微微蹙起,像是在疑惑几天不见他怎么就出息到能长篇大论了,好一会才收回视线接过了手机,刚听对面忐忑地唤了声“非非”,就平铺直叙地说道:“我没事,你们不必过来了,在家好好休息吧。”
另一端像是有谁抽了口气,但没人再说话。
李非鱼淡淡道:“我有些累了,过几天出院再和你们细说。就这样吧。”
顾行的手机尺寸有些大,她只有一只能活动的手,笨拙地点了好几次才成功挂断了电话,把手机扔回给了它的主人,顺便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
顾行很好脾气地把扔歪了掉到地上的手机捡了起来,没和伤病号计较。
李非鱼看着他做完这一切,又跟什么都没发生似的坐了回去,好一会,忽然叹息一声:“你是不是觉得我特别冷漠不孝?”
顾行没答话。
李非鱼的声音低了下去,疲惫之意更浓:“其实我自己也觉得我像个白眼狼……”
可是,二十年来心里累积的一道道伤口,又怎么可能在顷刻之间就愈合无痕。
她知道父亲的无奈和母亲的不甘,可心底却又有个声音在隔岸观火地冷笑,就算再无奈再不甘心,那又和她有什么关系呢?她从没有要求过自己的出生,他们未经深思熟虑就草率地把她带到了这个世界上,然后又后悔了,把她当作了所有问题和所有压力的源头。确实,他们已经努力地给了她优渥的生活,良好的教育,可那有什么用?说到底,她并不是一辆需要细致保养的昂贵跑车或者一盆娇贵的花草,而是一个会哭会笑会思考的人……
就算现在知道了在他们的心底对她仍有着天底下大部分父母对子女的爱与期待,李非鱼却并不开心,甚至在听到电话对面他们忐忑而压抑的呼吸声时,她唯一能感觉到的只有委屈,就好像一个小小的女孩子眼巴巴地觊觎着商店橱窗里并不属于自己的洋娃娃,口袋里却没有一毛钱,而等到长大了,终于买得起了,再回头时,却发现商店又旧又破,洋娃娃粗制滥造,早已不见了在记忆之中闪闪发亮的模样。
她黯然想道,原来不是所有事情都可以弥补,来得太晚的补偿,有的时候只会变成不合时宜的笑话。
顾行仍旧保持着原来的姿势,安静而专注地看着李非鱼,他看见她的神色一点点黯淡下去,却没有说一个字,只是伸出手轻轻擦去她眼角渗出的泪水。
李非鱼僵了一下,然后偏过头将脸埋进他的手心里,无声地啜泣起来。
虽然说了不用探望,但李彧和何昕还是来了一趟医院。
他们到的时候,检查已经做完,顾行正在病房外听医生讲解伤情和近日的注意事项,而李非鱼刚打了止痛针,这会儿已经睡着了。
夫妻两个隔着门上的玻璃往病房里看去,只见李非鱼皮肤苍白,脸颊上还残留着一点被殴打留下的红肿,裸露出来的脖颈和手腕上更是遍布着青紫的淤痕,每一道伤痕都彰显出这一次死里逃生的艰难。仔细算来,距离上一次见到女儿不过数日光景,但无论是李彧还是何昕,这个时候都禁不住生出了一种恍然隔世的错觉。
顾行听见何昕喃喃地重复了好几遍“太危险了”,不知是指这两天的经历,还是在说他们从事的工作。但无论是哪种,她都反常地没有再试图劝说李非鱼辞职转行,直到最后,也只目光复杂地看了一眼顾行,便和丈夫相互搀扶着离开了,平日里光鲜亮丽的两个人在这一刻仿佛都显出了一丝罕见的老态。
在两人的背影消失在走廊的拐角处之后,顾行推门进了病房。
李非鱼头上受了伤,伤口附近被剪掉了一片头发,一点发茬从纱布边缘支楞出来,因为太短,原本柔软的发丝变得有点扎手,碰上去给人一种刺刺痒痒的感觉。顾行小心翼翼地摸了一下,想起她剪头发时那副生无可恋的表情,忍不住微笑起来。
真好,她还活着,就在他触手可及的地方,所有的错误都来得及被纠正,所有遗憾也仍可以被弥补,他们还有很多很多年的未来可以相伴着一起度过。
大约在晚饭时间,陆离也过来了,手里拎着自觉无颜见江东父老的庄恬。
李非鱼刚把自己饿醒了,靠在床头吃了两个奶黄包,精神在美食的感召下恢复了大半,扭头一瞧见这副场面,不由乐了:“来就来了,还带礼物干嘛,看着就愁眉苦脸的一点都不好吃!”
庄恬差点没背过气去,龇牙咧嘴地憋了好一会,气势还没憋出来就又泄了个干净,磨蹭到床边小声说:“小鱼,我……那时候……”
她也算是伶牙俐齿,很少有这样吭吭哧哧八棍子打不出一个屁的时候,李非鱼不用多问便明白她还在因为没能陪着她撑到最后而愧疚自责。
可这并不是她的责任,李非鱼便笑了起来:“理所当然的事情嘛,有什么好纠结的!”
庄恬仍没缓过来:“可是顾队他……”
李非鱼飞快地打断了她,笑眯眯道:“你能和他一样么?朋友和男朋友差得可多了,怎么,你难道还打算着回头我结婚的时候一起来凑个三人行?”
庄恬:“……”
她当然知道李非鱼的意思,“同生共死”在大多数时候不过是种形容,若是拿感情为借口逼着别人死,那不叫情真意切,而是殉葬,别说是朋友、同事,就算是亲爹妈亲儿女,也没有这个义务。
这样一想,庄恬虽然说不上释然,但总归是好受了些,她坐在床边拽着李非鱼还戳着针头的右手摆弄了半天,忽然认真地说道:“小鱼,你平安无事真是太好了!”
李非鱼怔了怔,眉眼柔和下来:“……嗯。”
两人说话的时候,陆离已把顾行拉到了一边,低声汇报起了龙江大学的收尾工作。
伴随着王鹏章的死亡,交付赎金的事情便不了了之,守在图书馆的众多警察权当偷得浮生半日闲,从头到尾就没见到个犯罪嫌疑人的影子便收工回家了,连带着一推车包装好了的钞票也只拍了几张照片做了个记录就原封不动地送回了李家——这证物太值钱,一时半会没人敢担着风险存到证物库里去。
至少在目前看起来,一切似乎都已经无比顺利地尘埃落定。
眼见着陆离都快讲到了结案报告要怎么写了,李非鱼突然从仍旧昏沉的脑海中挖出了点事情。那点细节飘飘荡荡地难以抓住,却又让人感到非常重要,她回忆了半天,终于捕捉到了一点端倪,脸色顿时一变,失声道:“王鹏章还有同伙!”
陆离本以为她指的是绑匪,但转念一想,她就算撞了头也不至于思维混乱到这个地步,便不由郑重了下来:“同伙?”
李非鱼正色道:“对!从昨天开始,王鹏章多次避开人给谁打了电话,还有两回,他出去了很长时间,我怀疑是去和同伙碰面!而且——”
一边说着,她的记忆全部回来了,表情也愈发凝重:“据我试探的结果,王鹏章这次绑架我似乎并不是、或者至少不仅仅是为了赎金,他还有更重要的目的!而这个目的,应该就是他那几次偷偷和人商量的!”
也就是说,这个案子很可能还并没有真正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