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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把刀就横在颈侧,只需轻轻一划就能割开血肉。叶浮生没有轻举妄动,因为他知道盈袖这一次,是真正带上了杀意。
盈袖握刀的手有些抖,武者练到她这样的地步,举手投足都该轻中见稳,此时却连刀锋都微颤,可见是怒极了。
“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盈袖,把‘孤鸾’收起来。”叶浮生轻声道,手指虚虚一推刀锋,指腹上出现一条浅浅的红。
盈袖死死盯着他,手腕一转,短刀又藏回袖中。她轻垂手臂,并肩走在叶浮生身侧,乍一看就像一对雨中同行的璧人,可惜一人目中带煞,一人笑意深邃,虽身在咫尺,两心却隔天涯。
明烛赌坊找上百鬼门,这件事从一开始,叶浮生就觉得奇怪。
暗羽虽然是江湖势力,却不同于一般的江湖门派,他们与正邪两道都没有什么真正意义上的恩怨纠葛,若无极端的利益冲突,是决不会冒着暴露底细的危险从葬魂宫手里抢孙悯风的命。
还有那份关于伽蓝城暗流动静的资料,若没有长时间的留意,万万做不到如此细致,再想想身为明烛赌坊之主的盈袖放着中都、东陵两大要处不去管,偏偏在这个多事之秋坐镇于偏远的伽蓝城,怎么想都有问题。
盈袖只是明烛赌坊的主子,掌握暗羽的那只手还是江暮雪,她这些做法无疑是受了江暮雪的指使,而从伽蓝城到江暮雪所在的地方有千里之遥。算算时间,该是在她与叶浮生相认之前,就已经做下这个决定,却在见面后没对他露半点口风。
叶浮生思前想后,奈何线索太少,他不知道暗羽这次隐瞒了什么,又要从百鬼门身上图谋什么,就干脆伪装成楚惜微去赴约。
盈袖是个谨慎的女人,在见到他之后多次试探,若不是叶浮生对她和楚惜微都所知甚详,换了别人恐怕早就露了馅儿。然而再好的伪装终究也有破绽,正当叶浮生犯难的时候,盈袖却放过了此事,开始谈起合作。
那玉佩证实了楚渊的狼子野心,金牌揭开了西南异族的入侵企图,然而最让叶浮生惊心的,是盈袖与他言谈交握时藏在手中的这第二块玉佩。
双手一触即收,避过了孙悯风的眼。叶浮生笼在袖里的右手中多了这块玉佩,指腹细细一摸索,他就知道这到底是什么东西了。
先帝越老越忌惮自己的儿子,却对孙儿格外看重,尤其是那时候的皇长孙楚珣和小皇孙楚尧,算是他的心头肉跟掌间珠。
他亲自去天子内库挑了这两块玉,让宫中匠人精雕细琢,一者雕龙,一者刻麒麟,又附上两个皇孙的名字,分别在他们生辰的时候送出去。
十年前宫变后,楚尧被逼离天京城,身上除了这块玉佩就再也没带走任何皇宫里的东西。这块玉佩是他曾经从不离身的东西,叶浮生却在重逢后从未见过,本以为此物已经在颠沛流离间损毁了。
然而盈袖得到了它,还将之交还给了“楚惜微”。
这至少说明一件事——他们知道百鬼门主楚惜微就是楚尧。
楚尧这个身份,牵涉到了皇家秘辛,早就成了个死人。楚惜微这一辈子都注定只能是百鬼门主,再也不能做回皇家子孙,否则等待他的不是荣华富贵,而是斩草除根。
有的事情一直被隐藏,楚子玉可以睁只眼闭只眼;但是倘若见了光,他就再也做不得睁眼瞎了。
盈袖的还君宝玉,是一场无声无息的胁迫。正因如此,叶浮生才会不再犹豫,点头应了她。
“你怎么会跟过来?”叶浮生摸了摸自己的脸皮,“我是哪点学得不像吗?”
盈袖看了他一眼,声音渐冷:“你当然好本事,藏头不露尾,叫我一对招子都不顶用,可惜你不该让我有机会摸到你的脉。”
楚惜微年轻气盛,功力在江湖上也能进前十之列,该是内息绵长、脉象沉稳,然而盈袖那一错手,探到的脉象却轻得近乎虚弱,颇有油尽灯枯之意。
她本来没想到是有人冒充,只想着是否情报出错,这位百鬼门主遭了什么难处,故一路尾随,却听见了叶浮生跟孙悯风的对话。
那人必然是察觉了她,却并不掩饰,把这些话平平静静地说完,等着她露面相见。
可她怎么也没料到,出现在这里的竟然是叶浮生。
“你明明去了问禅山,你……为什么会回到伽蓝城,还是以他的身份?”盈袖深深看着叶浮生,一字一顿,“你又凭什么替他答应我?”
叶浮生微微一笑:“盈袖,你既然知道他是楚尧,那就该明白……他是我的弟子。”
盈袖皱起眉,毫不客气地讽了回去:“我以为凭他父王做下的事情,你们这段师徒情谊不过是老天作弄的笑话。何况当年宫变之后,他可是指天发誓说了要跟你一刀两断、不死不休,不过三年的缘分早就走到尽头,你却还要认他这个徒弟?呵,口说‘传人’,莫非你还要把惊鸿刀也传给他?”
叶浮生笑意不改,眼中闪过微光,就像清风拂过水面:“有何不可呢?”
盈袖一怔。
“无论如何,他都是给我磕过头敬过茶喊过三年‘师父’的徒弟,是我亲自教授了十六式惊鸿刀法的传人。”叶浮生转了下手中伞柄,语调也一转,由轻笑带上肃然,“十年来没尽过当师父的责任,所幸到现在为时不晚——任何人要动他一根毫毛,我先剁那人一根手指;谁要算计到他头上,我也先他一步入局做个垫背的。我这辈子说过的人话鬼话不知凡几,但是这句话驷马难追。盈袖,你明白了吗?”
盈袖眼中怒火升腾,她攥紧了双拳,指节发出“咯吱”怪响,喉咙里都带上血腥气:“你在威胁我?你要为他跟暗羽反目?!”
“女人不要总生气,容易老的,尤其是漂亮女人。”叶浮生眼中笑意又浮现出来,“这不是威胁,是我的态度,所以为了不让事情发展到我们都不喜欢的地步,还是继续我们的合作吧。”
盈袖慢慢松开手,寒声道:“你能替楚惜微做决定吗?”
叶浮生唇角回落,露出那恰到好处的冷嘲来:“呵,‘楚惜微’已经在这里了,不是吗?”
看着那张脸上神情变换,身边人转眼就成了陌生人,盈袖脑中天人交战,一时间竟不知该说什么。
她虽然没跟楚惜微正式打过交道,却关注着伽蓝城的蛛丝马迹。从百鬼门入城到现在,别说是窥伺的外人,恐怕连他们自己人都少有能察觉这场移花接木的戏,就算楚惜微亲自到此,恐怕也不会比叶浮生做得更真切恰当。
比起心思莫测的楚惜微,跟暗羽关系匪浅的叶浮生显然是更好的合作对象,此番动作也能顺利不少,但要达成最后那一步……
叶浮生最善于察言观色,没等她想出个说辞,就从这片刻犹疑间看出顾虑,开口道:“刚才谈话的时候,你果然有所隐瞒。”
盈袖抬起眼:“你还是如此敏锐得让人讨厌。”
叶浮生笑了笑,眼中慢慢沉下:“看来我之前猜错了,你们真正想要利用的是‘楚尧’而非‘楚惜微’。”
楚尧归根究底,也只是个不成气候的小皇孙,就连封侯也只是“死”后由楚子玉给的虚衔,用以堵住某些人的嘴。
既然楚尧本身没有利用价值,那么盈袖和江暮雪所看中的,就应该是这个身份牵扯到的某些人与事了,比如——他的父王,先帝第四子,静王楚琰。
这个在十年前一手策划了宫变的男人,若不是最后棋差一招,恐怕今天龙椅上坐着的,就不是楚子玉了。
有道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楚琰虽败亡,下面盘根错节的党羽也或在当时陪葬、或在十年内被慢慢清除,但到底还有难以拔出的根蒂扎根于朝野,让人怎么都不能安心。
“你久居天京,很少到这些地方来,自然不会晓得……西川,是静王旧部的半壁天下。”盈袖闭了闭眼,终是放缓了口气,“静王宫变落败,他的党羽大半被清理,剩下的聪明人都自请调离,腾出了重位,又离开了是非之地。那个时候,北疆有楚渊,东陵有楚云,中都又是腹地,他们就来到西川这个边陲之地休养生息。不过楚子玉行事谨慎,没把他们赶尽杀绝,也没把西川边防大权落在他们身上,而是把他们分散大乱,让其做了西川七城的守军,虽然说不上混吃等死,却是如无意外,再无寸进了。”
西川多崇山峻岭,除了边防一线,就只有七个大小城市错落在山地间,伽蓝城是最后一个。
城中郑太守,也是静王旧部之一。
叶浮生点了点头:“你怀疑西南异族能深入至此,有这些人的动作?”
“同流合污也好,坐视不管也罢,我们都不能放过任何可用的资本。”盈袖轻点绛唇,“如果他们没有谋逆之心,仅仅是对朝廷不满,那么放出‘楚尧’插手守城之事,联合这些人共抗外敌将是一股极大的力量;如果他们图谋不轨,这也能让我等有所应变。”
“但无论哪一种可能,待此间事了,‘楚尧’都必须消失。”叶浮生点出她未尽之语,“这样的手笔,不似出自你和雪姨,是谁呢?”
盈袖勾起嘴唇:“你教出的好弟子,却来问我?”
“子玉么?原来如此……”叶浮生掀了掀眼皮,“看来上一次我跟你相见,若是松口愿意重掌暗羽,表露半点野心,恐怕就出不了赌坊的门了。不过,到底是从什么时候起,暗羽不再蛰伏于黑暗了?”
盈袖垂下眼睑:“十年前。”
叶浮生一怔,继而苦笑;“归根究底,还是我拖累你们了。”
“我和师父要保暗羽,就得替大楚看住这些江湖乱流;可现在你要保你的好徒弟,就要跟我们为敌。”红袖里锋芒隐现,盈袖轻声道,“顾潇,人心都有轻重之分,我不愿害你,你也别逼我了。”
“我不逼你,甚至还会帮你。”叶浮生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笑道,“盈袖,当年在天京你信过我,这次再信我一回,可好?”
盈袖这次没有和他说笑的心思,道:“当年你做不到情义两全,以为这次还能一手回天吗?”
“我当然没这么大本事。”叶浮生摇摇头,“所以,我要你答应我一件事情,我就帮你达到目的。”
盈袖脑子转得飞快:“要我帮孙悯风他们去问禅山?”
叶浮生道:“不,我要你跟他一起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