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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潇回到府中的时候,楚尧还没有睡。
比起三年前那个款款如滚的肉丸子,他的体格因为练武长高了不少,自然也抽了条,虽然看着还显圆润,却不是胖乎乎的软糯,有了少年人的英姿轮廓,脸蛋还带着婴儿肥,笑一笑便在酒窝里盛了蜜糖。
八月十五是中秋佳节,也是楚尧的生日,过了今天他便满了十一岁,一脚跨进小大人的门槛里。
皇孙生辰本该热闹,可惜遇上了为崇昭帝祈福,静王妃唐芷音下令不得大操大办徒惹弹劾,只亲手给楚尧做了件衣服,吩咐厨下准备些精致饭菜和点心,就算是给他庆了生。
少年人喜热闹,楚尧自然也不例外,但他也晓得皇爷爷病重,现在并非热闹玩乐的时候,虽然委屈也无异议,乖乖接受了安排,只是胃口不好,随便吃了点东西就跑到院子里,眼巴巴地望着院门,等着顾潇回来。
师父说,回来的时候给他带糖葫芦。
然而他一直等到人定时分,顾潇才回来。
虽是中秋,天气到底是寒凉下来,也不晓得他跑到了什么地方,一身汗水都被夜风吹得冰凉,脸色有些发白,嘴唇隐显青色。
楚尧本来还想使点性子,见状就把话咽了回去,小跑上前抓住顾潇的手,不料那人反手将他抓住,用力之大让细瘦的骨头都开始发疼。
“痛痛痛——师父你干什么?”
顾潇仿佛突然被惊醒,下意识松开手,看着楚尧忙不迭地把手抽回吹气,收敛了脸上寒意,嘴角划开一个笑容,蹲下来道:“有些累了,抱歉。阿尧,你怎么还不休憩?”
楚尧围着他转了两圈,扁了扁嘴:“说好的糖葫芦呢?师父,你又骗我!”
顾潇从醉春楼离开的时候,天色已经很晚了,京卫军正在巡逻,纵然有轻功相佐,到底还应少惹麻烦,因此他急急赶路,怎么还想得起这小东西?
闻言,顾潇自知理亏:“是为师不对,明天补给你两支,好不好?”
这孩子虽有些娇气,却很是知理,鲜少在这些事上与人为难,顾潇本以为这样就能糊弄过去,却没想到楚尧背过身去,用手背揉揉眼睛,不吭声了。
顾潇吃软不吃硬,见状就缴械投降:“小祖宗,你可别哭呀!当心王妃让我吃挂落!”
“母妃才不会……”楚尧细声细气,有些难言的委屈,“父王心情不好,母妃总要伴着,哪还有空管我?”
顾潇一怔。
近日天京城内暗流疾涌,崇昭帝虽有诸多子嗣,却无一能越过那早逝的大皇子楚煌,其他的端王、静王……乃至他宠爱的楚泽,都不是帝王心头所属。
皇子的实力越强大,其背后的母族外戚就将在朝堂上占据更多地位,不管他们谁得了皇位,今后谁知道这江山姓楚还是姓什么?
崇昭帝一生昏庸,却在这件事情上坚持不退,因此从宫中探子处传来风声,皇帝欲立嫡长孙楚珣为皇太孙。
消息甫一透露,未传于明面,已在暗中起了风云。
崇昭帝这样做,便似在他所有儿子脸上打了重重一巴掌,宁立孙不立子,纵有规矩可寻,可又有几人意能平?
现在这还只是风声,等到崇昭帝真正下诏,那才是风云骤变。
静王已经忍气吞声暗中筹谋许多年,现在羽翼已丰,自然就不再愿意忍了。
诸般思量在顾潇心头转过,他伸手把楚尧扳过来面对自己,刮了一把挺翘的鼻子,笑道:“好啦,用过晚膳没有?要不我下面给你吃?”
生辰过得冷冷清清,楚尧心里自然不高兴,胃口也不甚好,只随意填了两口饭菜就在此等了他大半夜,不提还好,现在被顾潇一说,肚子就“咕咕”地叫起来。
他脸一红,也不再闹腾,抱着顾潇的脖子很是亲昵地蹭了蹭,有些雀跃:“师父,你亲手做吗?”
顾潇心道一句“得寸进尺”,慈祥地笑了笑:“我会亲手丢面条。”
楚尧:“……”
他吧唧一下嘴,老老实实地松开手,小少年抽条不少,顾潇不必弯腰就能顺顺利利牵着楚尧的手往前走,一大一小踩过院子里的落花,留下两行浅浅的脚印。
楚尧不想睡,静王夫妇在书房夜谈,宫人们自然也不敢多劝,眼睁睁看着顾潇把小主子带到前院,丢了把木刀让他练招,自己撸起袖子进了厨房。
厨房内还有值守的厨娘和下仆,见到他都低头问好,本以为这位爷是肚饿要找些夜宵,却没想到顾潇挥挥手把他们都赶了出来,自己开始生火热锅。
他总爱逗弄小孩,实际上是会做饭的。顾潇自幼跟着师父师娘在山上生活,师娘十指不沾阳春水,师父做饭仅限于吃不死,因此他从十岁就开始自力更生,厨房里的功夫比刀上还要火候厉害,哪怕这三年生疏下来,下碗面条总是没话说的。
木柴在灶下燃起火光,锅子烧热倒水,趁着这功夫,顾潇取过厨房醒好的面团,拿擀面杖摊成一大张面皮,菜刀划过几下就成了宽窄几乎分毫不差的面条。
他并没做太多,毕竟时辰已晚,少年多用会积食,动作自然就快。不多时,频频观望的楚尧就看到婢女端着楠木托盘走近,将一碗热气腾腾的汤面放在石桌上。
粗细均匀的面条沉在醇厚鸡汤下,上面铺陈了青菜肉末和溏心蛋,点缀了一小撮葱花,看起来普普通通并不精致,热气却熏得他眼睛微红。
顾潇洗净了手,坐在他面前,见状挑了挑眉:“怎么了?”
“没……师父先吃。”
楚尧吸了吸鼻子,端起来挑了一筷子先凑到顾潇嘴边,顾潇低头把这夹面条吸溜了,然后笑眯眯地看着小少年狼吞虎咽,周遭侍从欲言又止,想来是觉得小主子这般吃相是把皇家风仪都悉数喂了狗。
见楚尧吃得高兴,顾潇心头郁结莫名就松了松,这孩子有些不似皇家的傻气,却总能让他不自觉笑起来。
可惜这笑容并没持续太久,就在嘴角很快消弭。
静王府深夜有客来访。
皇长孙楚珣今日自请要前去城外大通寺为帝王祈福三天,明日一早便要动身,同行者还有玉宁公主和驸马唐芷阳,顾潇没想到他们会在今夜到静王府来。
玉宁公主楚婉宁是唐宸妃的独女,驸马唐芷阳乃是静王妃唐芷音的亲兄长,由此可见静王楚琰与唐家之间联系紧密,便是连婚姻都成了两方联合的红绳。
崇昭帝忌惮儿子,待女儿自然也没有多少细致关爱,好在玉宁公主有个得宠的娘,自己也向来安静本分从不惹是生非,相比她的两个姐妹要更得父皇青眼一些。因此,另外两位公主远嫁塞外和亲,唯有玉宁公主嫁给了京卫大将军的唐芷阳,夫妻俩长留天京,琴瑟和鸣,如今玉宁公主已经怀有四个月的身孕。
本有唐宸妃这一层影响,如今又有了姻亲维持,玉宁公主与静王府之间向来关系极好,相比之下,楚珣的身份就有些尴尬。
他是皇长孙,早年丧父,几位皇叔不说对他有多好,面子上总还过得去,尤其静王楚琰念着长兄昔年关怀之情,向来是对楚珣颇为宽厚,就连三年前楚尧拜师,若非静王松口允诺,顾潇也不好顺手收他为徒,更别提让他居首徒之位。
然而,自打这一年来夺嫡之争愈演愈烈,朝堂上党派林立,后宫中勾心斗角,皇子之间的关系降到冰点,对待帝心所向的楚珣自然就更为微妙。
楚珣虽然年轻,却是个十分精明通透的人,见状知情识趣地减少了来往走动,是避嫌也是避锋。
顾潇心里盘算着年头,楚尧人小心眼儿少,见到他们当即便笑开了花,放下碗筷就跑过去抱住玉宁公主的手,道:“皇姑姑,你可慢点儿,别吓到小妹!”
玉宁公主正迈过门槛,闻言便笑了,一手虚抚自己微微隆起的肚子,打趣道:“太医都未诊断出来,阿尧怎么知道是小妹?”
楚尧眨了眨眼睛:“因为阿尧有了珣哥哥,当然要个妹妹!”
唐芷阳忍不住摇头:“阿尧,万一是个弟弟呢?”
楚尧瞪了他一眼:“我想要妹妹,那就是妹妹!”
楚珣终于忍不住笑了起来,他在楚尧面前弯下腰,捏了捏小堂弟的脸蛋儿:“行,皇姑姑肯定给阿尧生个漂亮小妹!”
楚尧心满意足,不再闹腾玉宁公主,牵起楚珣的手向顾潇转头叫道:“师父,珣哥哥来了!”
顾潇走过来,先拿帕子盖在楚尧脸上,胡乱擦掉他油光水滑的花猫脸,这才拱手行礼:“卑职见过公主殿下、驸马爷!”
他如今在静王手下挂了个有名无实的虚职方便行走,见着玉宁公主夫妇自然要遵些礼数,至于楚珣和楚尧都是该对他行礼的弟子,自然免了这一道规矩。
玉宁公主虽然鲜少出宫,倒也不是第一次见他,闻言便是轻轻一笑,唐芷阳更是亲手将顾潇扶起:“现在没有外人,顾副尉不必多礼。”
顾潇从善如流地直起身,道:“王爷正在书房议事。”
他话说得简单,来的三人却都心思玲珑,玉宁公主当即便笑道:“明日将行,本宫有了身子又是头胎,特来寻王嫂取个经。”
她话说得有理,顾潇暗自拧眉,宫中自有专精此道的太医和宫人,何必要大费周章来找静王妃询问?无非是个托词罢了。
他看了唐芷阳一眼,驸马的笑容温和依旧,只是眼中带了阴鸷,见到顾潇的眼神便接口道:“出行在即,京卫调动频繁,本将军欲与王爷相商此事。”
心下一动,顾潇唤来管家,叫他带驸马去书房,同时请出静王妃,后者心细让婢女在瑶光阁摆好茶点,好让王妃招待玉宁公主。
玉宁公主自始至终都是笑盈盈的,唯独一只捏帕子的手已经指节发白,她也不多废话,很快就跟着婢女和侍从走了。
顾潇见唐芷阳不说话,便看向楚珣,问道:“珣儿?”
楚珣对他规规矩矩地行了弟子礼:“许久不见师父和阿尧,甚是想念,又兼近日练武略有所得,今夜便借皇姑姑的马车行个方便,师父可要不吝赐教才是。”
顾潇失笑,楚尧已经迫不及待地拿起他那把木刀,牵着楚珣的手就往练武场跑,脚步如飞半点看不出笨重迟滞,约莫是想一雪上次被楚珣扫落梅花桩之耻。
顾潇看着他们一高一矮两道背影,飞花落叶都被急匆匆的脚步扬在身后,黄衫玉带的贵公子面生暖意,墨发高束的小少年眉飞色舞,举手抬足间轻快无忧,仿佛把万丈红尘烦恼都抛在九霄云外,岁月静好如画卷一般。
然而,也只是如画卷一般。
他眼里似有流光闪过,无声地叹了口气。
顾潇走得很慢,当他来到演武场的时候,兄弟俩已经切磋了数个回合。他眼光毒辣,一瞥就知道楚珣功底扎实出招熟练,必定是下了苦功夫,相比之下楚尧就捉襟见肘,招式出一忘三,步法频频出错,可见平日里把他布置的功课都赖了过去,连基本功都还只是过眼不过心,要不是楚珣手下留情顾着小堂弟的面子,怕是后者早就掉下梅花桩做个滚地丸子了。
三年相处,顾潇并不是没用心教,只是楚尧娇气吃不得苦,扎个马步都要哭爹喊娘,把当初的雄心壮志统统喂了狗,每每坚持不到一个时辰就要撒娇耍赖。他年纪小,又生得可爱,撒起娇来无人能比,王妃又心疼儿子,顾潇坚持了几次也只好无奈放水,左右这小崽儿是生在王室,不用刀口舔血讨生活,如此又何必强扭瓜藤?
饶是如此,当顾潇看到他这惨不忍睹的走位和招式,哪怕占上风的人也是自己徒弟,依然觉得十分丢脸。
楚尧只是偷懒,并不是真傻,两边一交手便相形见绌,他费尽了力气却连楚珣的衣角都碰不到,很快憋红了一张脸,不晓得是气还是羞。
下一刻后颈一紧,他被顾潇拎住衣领往后一丢,但觉耳边风响,脚下便落了实处,一屁股坐在地上,愣愣地看着师父站在自己适才留足之地,轻飘飘像片叶子落于枝头。
“阿尧,明日起每天多挥三千刀、加行两万步,为师看着你做。”顿了顿,顾潇看向楚珣,“长进不错,跟为师试试……游龙。”
楚尧到嘴的反抗还没来得及说出来,就觉得眼前一花,顾潇的影子突然在梅花桩上消失了。
楚珣本能地竖刀在前,恰好撞上一道劲力,紧接着传来裂响,他脸色一变急急飞身退后,看见手中掌宽的木刀只剩下半截。
断口平滑齐整,该是被利刃斩下,然而适才他看得清清楚楚,顾潇手里根本没有刀。
他心头一惊,顾潇的声音已经在耳畔响起:“惊雷。”
这一次楚珣反应极快,断刀逆势斩出,正是那霸道的“白虹”。
“拈花。”
断刀与肉掌相撞,原本刚劲的力道突然变柔,那只手在刀锋下轻轻一捏,手势一转,楚珣只觉得腕力一松,手里便已经空空如也。
他被缴了械,倒是不慌,一脚在梅花桩上立定,身体顺势一转,搓掌成刀斩向顾潇,取的是“横波”之道,虽然力与速都还不足,却已经可见火候。
可惜他对上的是破胸而来一式“断雁”,饶是顾潇留力七分,断刀在咫尺停下,改为将他震退,楚珣依然出了一身冷汗。
楚珣苦笑道:“师父这回可真是一点也不吝啬。”
顾潇笑了笑:“总不能让你白跑一趟,注意来——盘风!”
梅花桩上聚气成风回旋身周,楚珣近不得前也退不得后,只好硬着头皮狼狈应战。他看得明白,顾潇每每用劲点到即止,出招之前也刻意先报了招数名字,速度较之寻常不知放满了多少,是再仔细不过的言传身教。
楚尧坐在地上仰头看得目不转睛,除却三年前那场遇袭,还是头一回重燃了对武功的向往。
他紧紧盯着师父的动作,眼睛连眨一下都不敢,直到十六式演尽,两人落地。
顾潇气定神闲,楚珣已经满头大汗,却依旧谦恭:“多谢师父指教。”
“你肯下功夫,基本功练得扎实,只是招式用得太死,不够灵活机变,自然跟不上步法变化;内力也差了太多,每日多加一个时辰呼吸吐纳,先养气才好锻体。”顾潇把他的问题仔细说清,又招手把楚尧唤过来,眯起眼睛调侃,“丸子,记住了吗?”
楚尧有些羞愧,连这讨厌的称呼也不反驳,把头摇成了拨浪鼓,声如蚊呐:“就、就记住一半……”
“总算是记住了一半,我教了你三年呀!”顾潇以手抚胸长叹一声,“当年我被师父勒令在一个月内背熟招数形式,结果你三年还没记住,挺聪明一孩子就是不用功,叫我怎么去见你师祖?”
楚尧想起三年前的“女土匪”,结结实实打了个寒颤。
孩子的记性最浅薄也最深刻,在他小小的心里装不下太多东西,奈何顾欺芳人如其名霸道得令人生畏,就像一把锋利的刀扎在心里,叫楚尧想忘也难。自打入了顾潇门下,楚尧每每偷懒时最担心的不是师父罚他,而是回想起师祖那皮笑肉不笑的表情,生怕哪天这“女土匪”就来到天京城视察徒子徒孙,见他不爽就真把自己做成一盘红烧肉丸子。
他对顾欺芳有那么多敬畏,却根本不知道千日时光匆匆过,当初鲜衣怒马的女子早已不知身葬何处。
顾潇把他的表情收入眼底,手指慢慢攥紧,面上声色不改,道:“去,上桩子站半个时辰。”
楚尧这次没再找借口偷懒,麻溜地上了梅花桩,老老实实练下盘功夫,只一双眼睛还盯着下面,可惜夜风大,他听不清那两人说了什么。
实际上,楚珣只对顾潇说了一句话:“明晚子时三刻,城北永昌巷,阮大人欲与师父一晤。”
顾潇瞳孔微缩。
朝廷上姓阮的官员不少,值得楚珣深夜前来带话的人却只有一个——户部尚书,阮非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