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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鸿见赵文华这般死相,脸上神情未变,更是轻松自如道:“赵叔父,你何必呢?我祖父和父亲若想见你,又怎么会放任家人对你恶语相向,又怎会打发我前来?你为官多年,不会连这点事都想不清楚吧?我爹的为人,你也清楚的很。若是真由他来处理此事,未必有那么轻巧。再说了,你这次惹怒的是天家,我家怎么会为了你,去触天家的霉头?要不你试试投奔徐阶,看看徐次辅会不会蠢到拉你一把?”
赵文华已经没有力气再做争论。如果说,在过去若干年里,他对严鸿并未放在眼里,认为左右不过是个纨绔,能有什么能耐的话,那么自从严鸿下江南一趟,在他心中已经是相当厉害的角色了。可到今日,他才发觉,自己还是错估了对方。严鸿不但有干才,而且断尾断腕的魄力,也颇有小阁老之风。再加上对方的话正好拿捏住了自己底线所在,赵文华胆战心惊,只能屈膝认命。
是啊,自己这一遭犯下的事,想来也是难以躲的过,就算是现在改换门庭,也要有人肯收容才行。而且连底牌都没有,又靠什么反水?徐阶也不会傻到收容一个已经被天子所厌恶的人,更何况,如今连徐阶都对严阁老礼敬三分,他又如何会为了自己一个丧家之犬就和严府全线开战?
从刘才之死上看,严家对待叛徒心狠手辣。自己如果真去投奔他人,免不了满门皆丧。而且自己的家财就算都贴上,也根本不可能填的住工部的大窟窿,如果真是子孙追赔,那赵家就算彻底败落了。
思来想去,赵文华忽然发现,自己面前确实已经没有了一条活路。左右不过是个早死与晚死的区别。今天严鸿把话说到这个份上,现在自己拂袖而去,恐怕不几天就要被拿入诏狱了。到时候子孙充军,妻女入教坊。这可就万劫不复,祸及子孙。
他思忖半晌,颤声道:“你……你当真保我家眷平安?”
严鸿笑道:“赵叔父,我今天把这些话说得这样不客气,固然少了些礼貌,却也是和你交底,免得尔虞我诈的兜圈子。难道叔父还需要我表演什么指天发誓的鬼把戏?信与不信,全都在你。甚至我还要说,如果这事之后,我爷爷、父亲翻脸。或者天家态度严峻。我也不能保证您家人就能平安。只能说。小侄没有必要骗你,只要天家和我严府尊长不另节外生枝,我答应赵叔父的一定会尽力办到。何去何从,任君自决。”
赵文华呆了一呆。含泪缓缓点点头:“那好,就听从户侯的安排。”
严鸿异常装13地做个手势,张青砚点一点头,盈盈上前,斟了一杯酒,又从严鸿手中接过药葫芦,将里面丹丸倒入酒中。赵文华叹息一声,颤抖着手,端起了眼前的酒杯。倒是有小半都撒在了衣服上。
严鸿也不着急,只是看着他把那剩下的酒喝下去,才道:“这药要过几天才发作,正好拿这几天时间,好好安排下身后事。若是叔父想要邀请些名医诊治。或是寻找解药,也随你的意。不过到那时,方才我许下的条件,自然也全都作废。时候不早,侄儿告辞。那些银票房契您留着,给我那世兄世妹,留份家当,好让他们以后不至于挨饿受冻。”
说完,严鸿径直与张青砚下了醉仙楼。两人还是一个乘马,一个坐轿,回到客栈张青砚的房中。张青砚盈盈下拜道:“多谢严大公子仗义出手,为我张家报此大仇。此恩此德,不知该如何报答。”
严鸿笑道:“张女侠不必客套,说来我其实也要感激你。你若是方才在酒楼上施展紫清双侠的神威,直接一剑取了那厮首级,我便不好在天家面前交代了。”
张青砚闻言,莞尔道:“公子眼中,小女子便是那般无知莽撞之人?只要能报的了仇,用什么手段,我倒不在乎”。
二人对面坐下,倒上茶水。此刻既然大事已了,严鸿却不告辞,张青砚也有一搭没一搭的找话说,忽然问道:“听说严大公子数日前得以面见天家,但不知孙姐姐的家人,这次是个怎么安排?”
严鸿道:“也没什么,有大有小,都弄了个官职。孙老爷子是指挥使。至于以后怎么样,还要靠自己去挣。另选了十个人,给了个锦衣身份。”
张青砚道:“按这些人的出身,莫非是挂个空衔,按月拿饷的?这日子过的倒也清闲。”
严鸿摇头道:“哪有那么便宜的事啊。他们全都是实授官,等过了年,就都要去熬大营,有他们好受的。哎,这也是我办事不力,带累了孙家的人。”
严鸿在这里拼命地无耻装13,张青砚也不是白痴,不由暗自心惊。她虽然是个江湖人物,可是毕竟出身张家,加上忠义盟盟主邵景的叔叔邵方结交官府,因此对于官场上的事,张青砚了解颇多。严鸿嘴里说得辛苦,实际上这实授将官的价值,比虚衔何止好上十倍。
一百多个虚衔官不值钱,真要是虚衔按月拿饷,按大明朝的俸禄制度,穷也穷死了,而且丝毫看不到前途,更别说虚衔是否能拿到饷,也在两论。不过对于那些招安的响马贼来说,都已经算的上是天大的恩赐。
而一百多个实授武官,这得是何等的权势,才能运作下来!要知道兵部门口,每天排队等实授的官,都能排出几里地去。单说这次大战,济南这边只是添头,杨博那才是正戏。可是杨博那边浴血撕杀的兵将,慢说一百个实职,怕是三五十个实职都得不到。
这群飞虎山的人,虽说也有一部分人马经历过济南之战,在尸山血海里面冲出来的,但是毕竟不过一二百号人,怎么和杨博手下的数万正军的战功相比?就靠着孙月蓉的关系,居然人人得了实缺。这便是元辅家的威风啊。可惜这么个金龟婿怎么就被那个丑丫头钓走了,她又凭什么?张青砚心中纠结,不由叹了一口气。
严鸿见她神色落寞,问道:“张女侠大仇得报,怎么仿佛还有满腹心事?”
张青砚总不好说是自己嫉妒孙月蓉,只好敷衍道:“实不相瞒,今日我在轿中偷眼观看,那赵文华的扈从里,颇有些京师有名的武师教习。若是单打独斗,或许未必是我对手,可若是一拥齐上,倒是难以应付。只是没想到,那赵文华在小相公面前,连反抗之力都没有,只好乖乖服毒。这份本事便是家师也万难企及,小女子不禁感叹自身,学这一身武功又有何用?”
严鸿心里暗自冷笑,你若不是有这一身武功,我早把你强推了。只是这话自然不能说出来,便安慰道:“张女侠行走江湖,快意恩仇,旁人说不定也羡慕的很呢。”
张青砚闻听,苦笑道:“羡慕?小相公说的好笑话啊。在你们这些官宦人家眼中,江湖女子对比大家闺秀,天生便低了不止一头。便是场面上,嘴上或许恭维两句,心里不知有多少龌龊念头。更有那可恶的,把我们这些仗剑行侠的,与走江湖卖解的归为一类,说我们做那没廉耻的勾当的也是有的。这舌头根子便压死个人,更何况江湖中人不耕不织,又要吃喝花用,钱财如何着落?便是我那恩师,当年为着四百亩水田的事,被嘉定州知州为难,无奈之下,还要进京向夏阁老乞援。”
她说到此处,又一声长叹道:“江湖人又有什么风光?尤其是女儿家,风餐露宿受尽颠簸之苦不说,破庙荒坟,都是栖身之地,与男子同吃同宿,虽不及于乱,可天下人哪管你许多。如今这江湖人啊,真正有本事的都置办田产安心当富家翁,行走江湖的都是苦命人。尤其是我们女儿家,等到人老珠黄,没人肯要,要么就是孤老一生,要么就是随便找个人家嫁了,受无数的闲气。而且行走江湖,总得吃穿用度,这笔开销又从哪来?劫富济贫先不说犯了国家律法,便是大户人家的家丁护院也不是好对付的,万一遇到嫁到大户人家当姨娘的前辈,彼此面上都不好看,一不留神引来官军,就更是凶险万分。我这几年行走江湖,盘费全赖邵兄多多周济,可也不算宽裕。连那胭脂水粉,也舍不得去买,衣衫头面,也舍不得购置。而且行走江湖,戴了太多首饰又不方便,还哪点像个女儿家?”
严鸿闻听,才知这位女侠非但不是什么不食人间烟火的神仙人物,反而是个俗到极致的享乐主义者。她话里话外透露出对那些满头珠翠,吃好穿好,出入有人伺候的大家闺秀,豪门贵妇生活的向往。这么一来,严鸿也算是明白了,为何从济南相逢以来,这位张女侠好似对自个颇有亲近之意。
张青砚趁着兴头,又将自己的出身来历详说一番,尤其说到师傅把自己强行带入师门,严厉授艺时,居然带上三分哀怨。如今自己虽然大仇得报,但却不知将来去向何方?忠义盟当然是一帮侠义道的组织,但又不能作为人生归宿。自己家早就给自己做了衣冠冢,放眼天下无处投奔,多半就要回归山门,甚至落发为尼,从此清灯古佛了此残生。语气神态中,大有伤春悲秋之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