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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耿少泉手下这帮匪人,本就是有组织而无纪律,勇则勇,但是军纪散慢。见这天气,便以为不可能再出营,这会儿不是聚在一起赌钱,就是七倒八歪的睡觉,还有几个手里有点钱的,便买了酒来喝。现在要拉出去动刀子,谈何容易?
结果任这帮首领连打再骂,飞脚踢人,勒令队伍整顿,也是磨磨蹭蹭。直用了半个多时辰,这支人马才整合起来,松松垮垮向校场而去。从高处看,队伍就像是羊拉屎一样,这一堆,那一块。
有的人在意自己的新鞋怕踩上黄泥,便光着脚出来。穿着鞋的见了他们,也发觉自己吃亏,纷纷脱鞋,卷裤腿。耿少泉舍不得那件半身红夷重甲,只穿了件皮甲,腰里挎着单刀。见此情形,也把自己的靴子脱下来,搭在脖子上,嘴里骂着:“这见鬼的天气,雨还下起来没完了。”
他身边的亲兵为他打着伞,又寻了蓑衣为他披上,他仍是骂骂咧咧,心中则想:狗日的钦差,一会看见你,我非多砍你几刀不可。
等到部队离校场近了,耿少泉跑到队伍前面充当领军,几家头目也凑过来道:“耿老大,咱的人都准备好了,到了地方,您喊一嗓子,我们立刻拿刀就剁。”
耿少泉低声道:“放心,一切看我的。开了台州城,咱们几家刀切帐,绝不让兄弟们吃亏。”
堪堪近了校场,耿少泉猛的将斗笠、蓑衣一甩,口中骂道:“直娘贼!什么遭瘟的官儿,这见鬼的天气,还要搞什么点验,分明是欺我台州无人!你的兵是兵,我的兵就不是兵?你的兵在营房睡觉,老子的兵就要淋雨……”
他一路骂一路走,只想着骂进校场内,等到钦差呵斥。直接对骂,然后亮刀砍人。哪知他进了校场,一抹脸上的雨水,后面的话却再也骂不出来。
只见校场内,三千浙兵排成队列,刀裁斧剁一般整齐,四楞见方,在这大雨之中站的笔管条直,纹丝不动。队伍最前方,一员战将盔甲在身。带头站队。手持虎头金枪。这人昨天喝过酒。认得他便是如今浙江大有名头的戚继光。
这三千儿郎混身上下衣服甲湿透,并无一人口出怨言、交头接耳,个个站的笔管条直,若是晚间看到。还以为是几千尊塑像立在那里。戚继光双目圆睁,头盔沿上的雨水帘珠子一样挂下来,他却连眼皮子也不动一下。
耿少泉身后的部队也陆续来到,见此情形,人人脸上都显出惊讶之色。如耿少泉及其几个党羽,都是打老了仗的人,心中有数:这样的部队,令行禁止,军法如山。战场之上千百人如同一人,最是难以抵挡。自己这帮人跟对方比,那根本就是麻绳穿豆腐,提不起来。如果这会儿真敢于闹什么哗变,对方只要一个冲锋。就能把自己的队伍碾成粉末。
“浙江几时出了这么一支强军?”几人心里暗自盘算,便是胡宗宪的督标营,也没有这么强的军容啊。再看那帅台上,严鸿站在帅案之后,身旁有叶国琛、本地指挥使韩春雷左右相陪,在几人身旁,则是举着雨伞的锦衣官校。在这三千浙兵的衬托下,真是威风凛凛,大将风度。
那严鸿见了耿少泉,一声断喝:“大胆耿少泉,误卯已是大罪,进的校场口出恶言,辱骂上官,该当何罪?还不下跪?”
耿少泉本来是打定了主意,钦差只要骂自己,自己就骂回去,只要对方说声拿人,立刻亮刀就翻脸。可如今见了那浙军的军容,吓死自己也不敢拿刀出来,那支部队可不是自己惹的起的。他心中发虚,又吃严鸿一吓,不由自主跪倒道:“小人耿少泉见过钦差大老爷,小的该死,大老爷恩典,大老爷恩典!”
那些匪徒本来是以他马首是瞻,可见了那浙兵,已经三魂去二,七魄亡六。如今再看耿少泉直接认怂,这群人更没有拼命翻脸的勇气。纷纷跪倒道:“大老爷恩典,大老爷恩典!”
严鸿哼了一声,掏出那西洋怀表看了一眼,道:“点卯点卯,卯时点名,此为正理。且本钦差早已吩咐下去,卯时点验发饷。戚副戎和他的浙兵,寅时便已经列队完毕,等待点验。如今已是巳时二刻,两个多时辰分毫未动,本地文武可为证明。尔等却误卯将近一个时辰,三卯未到,开刀问斩,你们已经不知道误了多少卯,又该当何罪?来人啊,将耿少泉给我绑了。”他一声令下,早有几名锦衣官校上前,抹肩头,拢二臂,将耿少泉捆绑起来。
耿少泉虽然武功不错,可是如今在这大将虎威面前,全然没了胆气,不敢反抗,一身武功全无用处,只得乖乖受缚。他身边的亲兵队有心护主,可是一旁三千浙兵虎视眈眈,自己这稍有异动,对方就能把自己这支人马碾平。而看老大的架势,连句硬话都不敢说,自己何必找死?于是也不敢出手。
耿少泉的亲兵队长耿金立,见自家堂兄兼老大被绑,说不定钦差一句话,就要砍头,忙不住喊道:“大老爷,冤枉啊!我们是民壮,是乡团,不是朝廷经制人马,如何能以军法约束?大老爷可以看看如今城内的卫所兵是什么德行,您要是点验卫所,我保证半天功夫,他们也未必集合的起来。”
听这撮鸟揭了老底,本地指挥使秦春雷的脸上神色有些难看,又见严鸿看向自己,忙拱手道:“老大人,这东南承平日久,将士疏于战阵,确是有的,但也不像这杀才说的那么邪乎。只是如今卫所的精壮,大多征发到象山那边去打倭寇,留下的多是老弱屯兵,有些不中用。”按大明卫所军制,部队分为守备、屯田两部分,韩春雷手下兵不堪用,只好托言是屯田兵。
严鸿也知,这卫所军如果拉出来,估计比眼前这帮乌合之众更弱。但他今儿原本就是存心来杀耿少泉的威风,那岂能没有话说?当即冷哼道:“好大的狗胆,自个误卯,还敢攀扯卫所军?这卫所军,可没有拿饷的规矩。你们一天拿着六分银子,就把部队带成这样,怎么,还有理了?另外,耿少泉好歹身上有个官身,你又是什么东西?身上背着几品前程,敢和本钦差对话?来人啊,把他也给我绑了!”
当下又有几名锦衣上前,将耿金立捆绑起来。这一来其他人噤若寒蝉,再无人敢开口辩解。严鸿道:“尔等军纪散漫,部队松懈,临机对垒,如何能胜?所谓将不斩,兵不齐,本钦差既然奉旨视察东南军务,又有胡军门给我调度一州兵马之权,此事就断不能放任。来人啊,将耿少泉和这个没名儿的狗头,都给本官推出去砍了!”
知府叶国琛一见,急忙道:“且慢!玺卿容禀,耿少泉多年来办勇抗倭,颇有些微功。耿家也是地面上一个大族,族中青壮多,民风剽悍,若是杀了耿少泉,只怕这勇营难以维持,那耿家的人也要闹事。如今倭寇压境,若是内部再起纷争,于战事不利。再者开战之前,先斩大将,于军不吉,玺卿三思啊。”
严鸿并不知道耿少泉这厮居然存了带兵哗变的心,他只当对方是个强梁惯了的地方土豪,有心杀一杀这厮威风,倒没真想把那家伙砍死。尤其自己初来乍到,诸事不熟,如果真逼反了本地一个大族,那就得不偿失了。到时候如果因为这个,耽误剿灭倭寇,那就是本末倒置。因此便顺势道:“看在老太守面上,耿少泉的人头权且寄下。来人啊,将这厮与我扯下去,重打四十背花。”
一声令下,便有几个膀大腰圆的锦衣卫,扯着耿少泉来到校场边缘,把人扔到泥水里,褪下中衣,手中掂着棍子,道:“这玩意还是不如廷杖顺手啊。”
“废话,这地方上哪找廷杖去,要是南京可能还有剩的,小小台州,如何有那物件。”
“那咱是着实打,还是用心打啊?”
“你他娘的打廷杖习惯了是吧?还什么着实打,用心打。狠狠打一顿,钦差面前有个交代就是了。”
耿少泉听着这帮锦衣卫交谈,只觉得眼前发黑。自己平素里横行台州一府六县,横行霸道,几时吃过这种苦头?要说临阵拼命,刀伤箭创,虽则痛吧,那是好汉子的勾当。如今被人绑着打屁股,这可是又吃苦头又丢脸。他有心挣扎反抗,凭自己一身天台派的功夫,这几道绳索也未必捆的住自己。但一想到那三千如同雕塑般的军队,浑身的力气也就散了,只得任由对方把毛竹大板舞起盘头,在自己身上乱打。刚想运一口气硬顶,结果呼吸之间,先吞进去几口泥水,又脏又臭,呛的他眼前发黑,晕厥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