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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在王本固虽然固执,也不是白痴,不至于蠢到公然对抗圣旨。他把一应事务整理得清清楚楚,交给严鸿后,自己黯然离开杭州城。城中的富商、子民,倒有不少洒泪相送,馈赠盘缠的。但这也掩盖不了王本固的失落。
严鸿既然接管了监狱,对于汪直的安危再无担忧。他便大摇大摆,前去牢狱内探望汪直。当下有谭纶陪同,严峰严复、邵安陶智等左右护卫。进得牢门,见汪直住的是一个单间,倒也宽敞干净,除了床榻,更有一张方桌,桌上居然摆的是文房四宝。
严鸿原本心目中,想这汪直既为纵横万里的倭寇头目,多半是身材高大,满面横肉,一脸凶相的老鬼子,说不定还留着仁丹胡子。谁知看时,汪直年龄不过四五十岁模样,中等身材,头发花白,额头宽大,鹰钩鼻薄片嘴,三绺短须,双目有神,虽则海上风吹浪打,皱纹不少,却俨然有几分儒商之相。见谭纶陪着一名年轻贵人进来,汪直要紧起身,下跪行礼道:“罪民汪直,见过钦差严大老爷,见过谭老爷。”
严鸿心中一跳,这厮居然能直接认出我来,倒也是个精灵人。他一抬手道:“罢了。汪直,这些日在狱中,未曾受委屈吧?起来说话。”
汪直道:“回大老爷的话,罪民在牢狱内,除了身不得自由,倒是没吃什么苦头。只是罪民一心报效朝廷,将功补过,不料横遭拘禁,甚是冤枉。求大老爷为罪民做主。”说罢起身,侍立一旁。
严鸿听汪直说这话,文辞尽是奉承,但吐字清楚,音调抑扬,显然是心中镇定。也不禁暗自佩服。汪五峰纵横两洋,毕竟非同常人。他点头道:“如此就好。汪直,你的血书,当今万岁爷已经看了。王本固已然调离。我看旬月之间,赦罪的书信就要下来。海上前番有人想要鼓噪闹事,现在陈东、叶麻、辛五郎等皆已就擒,你义子毛海峰好歹约束部下,未曾冒犯海疆。你若有书信送出,或想见什么人,告知谭子理即可。”
汪直赶紧又跪下:“谢大老爷恩典,罪民祝大老爷高侯万代。”
严鸿咳嗽一声:“这是皇上恩典,你可别弄错了。好了,你自安心休息吧。牢狱之中。若有什么需要,只管说来。”说罢起身离去。
再过了约莫十数日光景,又有天使南来。严鸿与胡宗宪前往迎接,却见来的正是严鸿的熟人冯保。见冯保面上表情,严鸿就知。这圣旨肯定是自己心中所盼望之事。果然冯保展开宣读后,便是天子正式下旨,赦免汪直一切罪过,释放出狱,更封其为夷州长官司长官。加封徐海为香岛长官司长官,二人皆隶属南直隶管辖。
另外一份圣旨,则是正式以朝廷名义。准许在壕境开埠贸易,设立广东市舶司,由原杭州织造提督太监史得恩,暂任广东市舶司提督太监。商人欲出海贸易者,必须到广东市舶司开据船引,方准造船贸易;无引者不得出海。亦不住采买货物;欲造两千料以上大船者,必须再获得红单,否则以谋逆论。
最后一道圣旨,则是查抄李文藻全家家产,缉拿李家兄弟归案。其族为官者。尽数革职查问,其余男丁也逮捕,交法司详查其罪,女眷发卖。
这几道圣旨一宣布,除了李文藻兄弟彻底倒台外,还确定了朝廷要在澳门开埠试点开海贸易,另一方面也说明夷州将是朝廷下一步开发的目标。只是严鸿当初为了开发夷州,自个在海上吃了一番惊吓,距离夷洲还有千八百里就折了两艘海沧船,连带副使石进孝也死于非命。这次朝廷干脆利用汪直的力量对夷州进行开发。如果开发的成,汪直这个夷州宣长官然是土官性质,但他又不是夷州土人,没有根基,随时可以撤换,朝廷随时可以去摘桃子。如果开发不成,那也是损失汪直的人力、物力,于朝廷并无直接损失。
至于浙江方面的禁海派,如赵维杰、白听等人,随时打听着朝中的风声,知道严徐两家都赞成开海,倒也早有心理准备,不再跳出来螳臂当车。而胡宗宪等人自是欢喜,总算一块石头落地,当下吩咐排摆酒席,为冯保接风。
酒席之间,觥筹交错,宾主尽欢。宴罢之后,严鸿、胡宗宪、谭纶、史得恩等邀了冯保饮茶,此时没了外人,说话也少了顾忌。史得恩道:“咱家如今能得天家恩宠,授此要职,必然肝脑涂地,以报圣恩。惟所顾虑者,咱家在广东毫无根脚,又是轻车上任,两手空空,只怕到地方后,呼号不灵,万一误了天家大事,便万死也不能抵罪之万一。”
冯保与史得恩颇有些私交,闻言笑道:“老史,这事你别跟咱家说,咱家难道去过广东?这有现成的真神你不拜,还要拜谁?”说话间,拿手一指严鸿。
严鸿急忙道:“不敢,我在广东只是匆匆而过,也没什么班底。要说朋友,也谈不到,不过对于些热心开海的人有点印象而已。史公公此去,可以联络海道副使汪柏,此人一心支持开埠,定可为公公臂助。再者广东因海禁而民生凋敝,士卒军饷无着,开海之事于广东而言,乃是众望所归,有一二子从中作梗,也难以阻拦大势,史公公到广州后,自可大展拳脚,开创一爿基业。”
史得恩笑道:“咱家一个废人,还开什么基业?小相公也不必拿好话恭维我,咱家么,就是天家眼前的一条狗,只要天家高兴,咱家就欢喜。这一遭到了广州,定要把市舶司弄的红火起来,为天家多多弄些银子进内帑才是正经。”
冯保道:“老史啊老史,几年没见,你老兄倒是彻底开窍了。这次到了广州,要抓紧把市舶司的架子搭起来,其他的先往后放。只要这事办成了,今日在坐的诸位,都有好处。”说到这,他又看了一眼胡宗宪:“胡军门,万岁让我问问,这汪直如今如何?可千万不要我这念完圣旨,到明天汪直成了死人,那可就是在打天家的脸了。”
胡宗宪道:“公公放心,监狱方面,下官安排了心腹人把守,万无一失。”这严徐联手,谁人能敌?王本固滚蛋之后,胡宗宪就少了一大掣肘之人,监狱中的事儿自己完全能够做主,行事上便宽泛了许多。他先是把监狱原有守卫尽数撤换,换成了自己的亲信标兵,又由谭纶亲自负责布防,便是只苍蝇都飞不进去,因此汪直的安全确实没什么问题。至于说所谓民意商情,这次有了嘉靖皇帝的旨意,那胡宗宪还怕个毛啊?
冯保点头道:“胡军门既然调度有方,咱家也就放心了。临来时,天家有几句话,让咱家问于严小相公,还请胡军门稍后安排个清净所在,让咱家把天家的公事交办了。”
胡宗宪一听,就知道是冯公公在赶人了,急忙拱手告退,余者也纷纷退出,把房间留给冯保、严鸿二人。冯保等到众人退走,又过了片刻,才起身关上房门,二次落座道:“小相公,天家让我给您传个口信,市舶司是要由中官提督,可是这船引发放么,他们只是担个名,真正的大主意,还是您拿。”
市舶司除了宁波市舶司以外,其他的大多废弃良久,想要恢复,决不是朝夕之功。不是上嘴唇一碰下嘴唇,就能马上恢复运作,单是恢复衙门,招募吏员,委任文臣,调拨经费,就不是个普通的工程。因此皇帝哪怕再急,一年半载之内,市舶司也不可能恢复原有工作职能。
冯保今天这话,是给严鸿吃定心丸。史得恩等人,是去干活和背锅的,好处能落的则不多。比如这最要紧的船引,那些勋贵们巴结严鸿,图的就是个船引。若是史得恩把船引发放权拿走,那么严鸿这个位置就显的有些尴尬,嘉靖也是为了怕严鸿多想,特意让冯保传话,以安其心。也是知道,这事,史得恩还真干不了。
要知一张船引不过三两银子的工本费,一百张船引才三百两,可实际上,一张船引所代表的利益,远超过这工本费千倍不止。船引给谁,根本不是看谁准备的材料充足,或是理由充分,还是看谁的关节打点的最通透。
这里面涉及到文臣、皇帝、勋贵、豪商几方面的势力博弈,史得恩这种小把戏,是背不起这么大的责任的,如果让他全面负责此事,实际操作中很可能处处受制,最后那些船引还是落到原本的豪商手中。
严鸿这种靠山强硬,行事胆大,又能忠心耿耿勤于王事的,则是干这事的最佳人选。可反过来说,严鸿不谙庶务,如果让他从无到有,把这市舶司建立起来,也是强人所难,因此嘉靖这种安排,也算是人尽其材,物尽其用。
冯保又道:“小相公这回下壕境,收获不小啊,听说还开了洋荤?”
严鸿没想到自己和克里希的事,冯保都已经清楚,心想你这死太监,倒满有八卦精神,当即笑道:“冯老先生见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