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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西苑中,只有严嵩父子与徐阶三人尚在值班。大家照例是为嘉靖皇帝写写青词,抽空处理一些朝政,将那日常事务,基本打理得差不多了。眼看已是午后,严嵩咳嗽几声,起身出门,前去净手。看得老爹的身影消失不见,严世藩忽站起身来,往徐阶这边踱了几步,凑过来问徐阶道:“徐阁,如今天家属意开海,旬月之间,便要派出钦差,代天巡行沿海诸地。以徐阁所见,这钦差正使,当遣何人为好?”
徐阶听严世藩这般问,虽不知其用意究竟,然则近年早已练得见招拆招,当即随口答道:“此事关系重大,若是做好了,国朝一年多收数十万银两,更能海清何晏,天下太平。如此大事,这人选么,自当请严阁老细细谋划,以选拔精强干练之士。若是以徐某之见么,咳咳,小阁老,这最合适的,便是令郎纯臣。纯臣前番早已然二下江南,对那海外夷事颇为熟悉。听闻他在贵府里,也曾是掌管生意的,对这行商坐商之道颇为精熟,倒比一般读圣人书的名士要清楚许多。便由他担任这钦差,自然最好不过。”
严世藩道:“非也,非也,徐阁抬举犬子了。鸿儿虽有些犬马之才,也曾靠着万岁爷的洪福,胡乱办成了几件事,立下一些功劳。但他毕竟年纪尚轻,历练尚且不足。开海之事,关系万里海疆,千头万绪,要鸿儿办开海这件大事,担子重了啊。依我看。鸿儿只能为副使。当正使。怕是勉为其难。”
徐阶听严世藩这般说,双目闪烁:“那以小阁老之见,这钦差正使,派谁人合适?”
严世藩微微一笑道:“便是贵门生,国子监祭酒张居正。张叔大本是鸿儿的恩师,更兼新近上了《议开海十事疏》,所言诸事,颇合章法。深得天家首肯。这次,便由他来担任正使,最是合适不过,必能马到成功。”
徐阶听严世藩这般说,不禁心中一跳。他此次不但让张居正对开海之事细细思虑,抛出这一颗重型炸弹,震惊朝野,而且还安排徐党众人,或明或暗,一起来支持张居正。所图的正是要拿下这个正使的位子。徐阁老倒不是想光靠着这正使捞多少银子。他下的是大棋。如今开海既然是势不可免,那么只要当今圣天子在位。对这事关朝廷前途的大事,当然要尽力参与其中,否则就会被这艘巨大的航船抛下,甚至远离权益核心。张居正若能以钦差身份出使江南,对开海同番之事,便能尽数掌握手中。到时候,无论是利用开海中的利益,为徐阶一党拉拢盟友,收买干臣,还是借机巡查敌党行踪,安插眼线势力,都要方便许多。即使撇开这些,单纯从徐阶一党对开海这种国朝大事的掌控程度,也对于徐党在朝堂上的影响力极为宝贵的。否则,若是开海之事功劳被严党尽得,那么两家的实力差距就更大了。
只是开海之事,实是严嵩一派谋划已久的,严鸿又是开海派的中流砥柱兼先锋大将,如何肯轻轻把这个位子让出来?就算张居正写了那石破天惊的奏折,在徐阶看来,要抢这位子,也是五五之数。徐阶还琢磨着,要不要让张居正去见严鸿,直接以师徒之意挑弄,说服严鸿自己要求给张居正当副手。谁知这计策还没用来,严世藩居然主动提出以张居正为正使。一时之间,徐阁老又惊又喜,心中得意,自己的韬光隐晦之策,终于见了实效。
他口中忙道:“小阁老如此看重叔大,老夫甚是欣喜。哎,就怕国子监事多,张叔大分身无术啊。”
严世藩笑道:“徐阁戏言了,下官当年也是国子监出来的,对其中风气,自然知道。今年春闱已过,国子监中料也无甚大事。张祭酒忧国忧民,岂能使其大才不得舒展乎?这一番,下官认为,以张叔大为正使,犬子严鸿为副使,最是相宜。若能开海通商,为国朝赚些银子回来,却也不辜负天恩浩荡了。”
徐阶点头道:“只要元辅觉得叔大去好,徐某自无异议。”
严世藩道:“只是尚有一事,须向徐阁请教。今上春秋已高,国家久无储君,亿万官民,未免望之若渴。徐阁乃朝中柱石,未知尊意若何?”
徐阶听严世藩这么说,眉头微微一皱,面上表情淡然,心中却已是热潮翻滚。他如何不知道严世藩一心勾结景王,欲演出夺嫡的把戏,只是长久以来,碍着朝中尚有礼部尚书吴山、左都御史周延等忠直之臣,自己又未曾表态,再加上裕王的老师高拱亦非等闲之辈,故而尚不敢轻举妄动。如今,莫非是这厮见到严徐两家联姻,自以为羽翼已丰,准备下手了?
想到此,徐阶心中有喜有忧。喜者,自己韬光隐晦,果然进一步麻痹了严嵩父子,尤其令这个丑陋狂妄的严世藩,天下一等一的智谋之士,也开始利令智昏,意图干涉立嗣。嘉靖皇帝本刚愎自用,最讨厌臣下挟持于他。严世藩若敢去挑这个事,那便是摸了老虎屁股。而忧的是,严世藩将此话问自己,分明是有让自己也一体劝进的意思。自己明哲保身,坐山观虎斗可以,要是跟着严世藩去闹支持景王的把戏,那可就引火烧身了。
然而此刻严世藩虽然是在西苑,四周无人之际暗中询问,言论不会外传。但这逼自己表态的意图,一目了然。如何应对,这倒须得细细斟酌。但徐阶见严世藩的独眼中闪烁着贪婪急迫的光芒,知道此刻拖延不得,当即笑答:“立嗣乃国家大事,自当为天下所重。小阁老欲劝天家立皇储,这本是为国朝考虑,只是么……哎。天家龙威如雷霆。当今裕王、景王二殿下并立。若是天家心中实已有主意,我等再擅自进言,万一触怒天家,之恐反而不美。”
徐阶这一句以退为进,说了等于没说,果然反而让严世藩更觉放心,当即道:“徐阁放心,此刻内阁中并无他人。便是家父也未归。徐阁只说在你眼中,景王、裕王,何者可立?”
徐阶答道:“自古立嗣,有嫡立嫡,无嫡立贤。万岁爷驾前这二位殿下,都是聪明伶俐,他日无论何人为君,必能体恤子民,使国泰民安。只不过么,如今裕王已然有子。而景王尚且无子,加之裕王年略长。所以单以此论,似乎……似乎裕王略胜半俦。当然,此是老夫愚见,阁老若有主意,定也是极好的。”
徐阶第一句“有嫡立嫡,无嫡立贤”,实际上等于给严世藩退了半步,言下意思是既然景王和裕王都不是嫡子,那么看谁贤也不过是一句话罢了。后面半段话的道理,倒也是说的八面玲珑。严世藩见徐阶如此表态,微微一笑道:“徐阁老,裕王年长,有子,皆是实情。然以某观之,那景王聪明伶俐,少年大器,宅心仁厚,他日若继大统,必是一位明君。而裕王生性孟浪,据说还曾出入烟花之地,且为人又暗弱,实非明主。故而某家心中,却欲与徐阁老一起,联手拥戴景王,请天家立为皇储。不知徐阁意下如何?”
严世藩这一下图穷匕首见,**裸把自己的底牌亮了出来。他说的这些话,严格说来已经在近乎找死了,不仅公然干涉皇帝的立嗣决策,甚至还越俎代庖企图“拥戴”,莫非是还想逼宫么?虽然此时只有徐阶、严世藩二人在此,并无第三人旁证,就算徐阶前去出首揭发,也无可印证。然徐阶见严世藩这带有三分癫狂的表情,心中不由得暗自得意,面上却更加谦退,道:“小阁老此言,颇为有理,徐某自无异议。然则真要行此事,朝中尚有二人存在。此二人,恐不容小阁老行此大计。”
严世藩独目射出凶光:“敢问徐阁,是哪二人?莫非是礼部尚书吴山吴大宗伯?”
徐阶摇头道:“吴筠泉为人虽方正,然近年来颇不得天家所喜。三年之前,纯臣在教坊司一番大闹,便是大大杀了他的威风。两年前,吴筠泉的得意门生林养谦,又被纯臣断送。再加上去岁里纯臣的爱妾孙氏刀劈方杰,大闹东便门,气得方老部堂致仕,吴筠泉更是势孤。如今虽尚居大宗伯之位,实已无能为力。”
严世藩又道:“莫非是左都御史周延?”
徐阶道:“周崦山手握都察院,确实力量不凡,然其旧友郑晓之子郑国器,通奸杀人,便是被纯臣所处死,郑晓因而致仕,周崦山也折了一只臂膀。前些日子,因我与严阁老联姻,周崦山更与徐某割袍断义。如今都察院的人,一半倒都往令舅父欧阳任夫身边凑。况且那群言官,虽则攻势犀利,实则隔靴搔痒,中不到要害,天家也不会听从他。此人顶多会添些麻烦,断不至于落到无法收拾的地步。”
严世藩眨眨言道:“这么一说,小侄着实不知还有哪二人了。还请徐阁老指点。”
徐阶点一点头:“我说这二人,一位便是当今礼部右侍郎高拱,他才华横溢,以老夫之见,实不在你我之下。此人平素里在朝廷里不曾参与党争,然而中原士人众多,他自有一班儿党羽。高拱又曾是裕王爷的老师,有他护定裕王,则吴山、周延等辈足以为其羽翼,只怕裕王殿下,不是轻易能撼动的。”
严世藩眉头皱起,嘴角强行拉出一个笑容,又道:“还有一人,也请徐阁老赐教。”
徐阶道:“不敢,小阁老亦是天下奇才,其实无须我抛砖引玉的。还有一人,便是兵部尚书杨博。杨大司马文武双全,自不必说,统帅兵部多年,战功卓著,稳如磐石,便是各地武将,多有对其敬仰的。他既掌天下兵事,又有晋商为后盾,岂是易于对付之辈?前番纯臣杀郑国器,逼走郑晓,实在已得罪杨大司马。虽然大司马秉公为国,在济南之战时也曾调兵遣将,救过纯臣,但在立嗣之事上,只怕杨大司马与高拱却是一伙的。晋豫两党联手,实力强大,小阁老欲行大计,谈何容易啊。”
严世藩脸上肌肉已经扭曲得不成样子,嘴里喃喃低语。片刻,他朝徐阶一拱手道:“徐阁老一番提点,多谢多谢。今日之事,果须从长计议。待某谋划妥帖,再来与徐阁讨教。”
徐阶忙拱手道:“好说,小阁老智计多谋,必有善断。”他瞥瞥严嵩正往这边过来,又道:“这钦差正使之事,正好严阁老也回来了,咱几个便好好议上一番。”
严世藩听徐阶这么一说,忙转过身去,一瘸一拐去迎他父亲严嵩。这一刻,在严世藩的独眼中,却没能注意到,徐阶挂在嘴角的隐隐一丝笑意。(未完待续。。)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