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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奈的注意力全放在了海上操演的海军舰队,却未曾留意到有一艘没有悬挂任何旗帜的大福船正缓缓驶入海口港。而刚才在码头上送走李奈的邱元也没有离开,似乎正在等候着这艘船的到来。
待船靠岸之后,从船上下来的人都是明人服饰打扮,而且有人腰间还挎着佩刀,显然这船上的主人家不是普通人物。邱元在码头上等了约莫有一盏茶的工夫,正主终于出现了,一名留着山羊须的中年男子沿着跳板缓步下船,此人肤色黝黑,中等个头,长相倒是颇为英武,看样貌约莫有四十来岁。
邱元主动迎上前去,拱拱手道:“费大人一路辛苦了!”
被称作费大人的中年男子一揖还礼道:“邱大人客气了!本官为朝廷效力,不敢妄称辛苦!”
邱元笑了笑,没接他这话茬,主动引开话题道:“费大人一行省去仪仗,低调出行,的确是很为朝廷着想了。”
邱元在岸上等了半天才等来对方下船,心中明白对方是想在这种场合先拿拿架子,以便能在气势上不要输给己方,但他也是眼里揉不得沙子的人,岂会就这么吃亏不吭声,当下话中隐隐就有些夹枪带棒嘲讽对方的意思。
自海汉立国以来,海南岛上的众多大明官员要嘛选择改换阵营投靠海汉,要嘛就只能被驱逐回大明,态度好的可以礼送离境,态度不好甚至尝试武力对抗的,往往最后就只有落个“无故失踪”的下场了。如今造访海汉的大明官员大多知道那段历史,因此一般都不敢在海汉高官面前拿什么架子,更不会把“朝廷”两个字随时挂在嘴边,以免惹得海汉人不快。
但刚到海南岛的这位费大人显然不太懂得这个规矩,抑或是有什么别的打算,总之一照面,就已经让邱元有些不舒服了。邱元很清楚对方省去仪仗,并不是要为大明节约开支,纯粹只是不想引来太多关注免得丢脸而已。代表大明来承认海汉对现有控制区的统治权,这可并不是什么光彩的差事,被本地民众围观更是大大地丢脸,所以来此之前,对方就已经通过别的渠道向海汉传递了信息,希望这吧边不要在码头或其他公众场所安排大张旗鼓的欢迎仪式。
邱元按照对方的意思做了,没想到对方到了海口港之后却还有些拿腔拿调的表现,那邱元就忍不住要拿言语敲打对方了。
这位费大人大概也没想到自己来海汉见到的第一个海汉高官就是这么难打交道,微微愕然一下之后才应道:“邱大人说笑了。”
他不能在这个问题上跟邱元过多纠缠,毕竟说得越多大明就越没面子,逞口舌之利也没法替大明改变目前的被动局面,要争论这个问题最终只会是自讨没趣。果断终止这个话题,才是当下最明智的选择。
邱元也是点到为止,既然对方的态度有所退缩,他倒不会再步步紧逼。大明这次派来的使臣是要来办正事的,如果一见面就搞得太僵,对后面安排的正事也不太好。再说这种言语上的便宜,对海汉而言并无太大助益,大明肯依照辽东协议派使臣过来商议今后的建交事宜,就已经是相当于向海汉低头了,再对其搞一些小动作也没什么意思。
国与国之间交往,虽然对一线外交人员来说免不了明枪暗箭的过招,但在场面上还是要讲求一个和谐,何况海汉与大明都已经通过官方渠道发布了与对方建立正式外交关系的消息。既然是和平建交,那无论私底下有什么怨气过节,表面功夫还是要做好的。邱元已经在海口城预备了接风宴,招待这位大明来的费大人一行。
费策贤,大明礼部行人司从七品左司副,现年三十八岁,广东潮州府饶平县人士。费策贤在天启六年中的进士,之后便因为学问扎实、品貌端正,被选进了礼部当差。费策贤花了十年时间,终于从书吏爬到了行人司二把手的位置上。
行人司在大明礼部中的主要职责是负责对朝贡国的国王进行诏谕、册封和赏赐,整个编制也就四十号人,一个正七品司正两个从七品司副,其余三十七人为正八品行人。虽然品级都不高,但因为这个部门的工作便是代表了国家形象,在出使藩国时往往会充当正使,所以对从业者的要求极高,全部都是历年来进士出身的读书人,就连外形条件也有一定的门槛,并不是人人都可胜任。
大明与海汉正式建交之后,按照正常外交流程,双方必定会在对方国家建立使领馆。出于多个方面的考虑,海汉并不打算派出穿越者千里迢迢进驻京城,而是准备在浙江宁波府和广东广州府各建一处使馆。白克思与梅生川在辽东会晤时便已提出了这个方案,之后也得到了大明朝廷的认可,估计京城里的大人物们也并不愿意看到夺取大明领土来立国的海汉人出现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
目前这两处海汉使馆的选址已经完成,广州这边因为选址就在海汉实际控制的海珠镇,几乎不需额外办理什么手续,所以使馆在辽东协议达成之后就已经开始动工了。待使馆建成之后,与广州城之间便仅隔着一条珠江,颇有点划江而治的意思。而宁波府那边则是由知府曲余同亲自在宁波城里挑选了一处四进的宅子,由海汉这边出资买下,之后再动工进行必要的翻修改建,然后充作使馆之用。
而大明在海汉的使馆,可挑选的地方就不多了。类似辽东舟山港、山东芝罘港、浙江舟山港、福建澎湖港、广东香港,这些被海汉强占,大明认为归属权尚存争议的地方都是第一时间被排除在外,也就剩了一个海南岛可选。而海南岛上总共也就海口、儋州、三亚三处大城,其中三亚是作为海汉京城的所在。
本来选择三亚应该是最合理的安排,但朝廷上有人应该觉得按照对等原则,既然海汉都不愿意将使馆设在京师,那大明也应该如此操作才是。不过也有人认为不必把自己的下限拉低到跟海汉一样,将使馆设在三亚,不管是办理外交事务、搜集情报、结交人脉,都会较其他两处地方要方便得多。最终经过一番讨论之后,朝廷决定还是先派人到海南岛上实地考察再作定论。儋州位置稍微偏西了一些,所以便以原来的琼州府城,如今海汉治下的海口市,以及从渔村变成繁荣都市的三亚两处地方为主要考察对象,而执行这一任务的人,便是礼部行人司左司副费策贤了。
费策贤当年在京城高中进士的时候,正好是穿越集团来到这个时空的前一年,而他中进士后便留在京城当差,十年来再没回过南方,因此对于海汉的了解认识也多是来自于各种民间传闻和南方沿海诸省提交给朝廷的各种公文,并没有太直观的感触。
按照这些信息所拼凑出来的海汉人形象,是一群充满铜臭味的奸商,动不动就发起战争的莽撞武夫,精于航海术和各种无法解释的巫术,麾下有战斗力十分惊人的海陆精锐部队。对费策贤来说,他的确很难理解这些商人、武夫、水手和巫师组成的群体,是怎样建立并统治一个国家。
而这样的一个国家,竟然从强大的大明身上剜下了不少***得南方各个州府对其存在只能视作不见,放任其在短短数年内坐大,等朝廷注意到南方的景况,海汉已经宣布独立建国了。这个时候大明正陷于中原和东北的内忧外患之中,根本就无力再在南方开辟一个新战场来对付海汉人,也就错过了将海汉掐灭在萌芽状态的最好时机。
在不知不觉之中,海汉的触手便已经伸到了渤海海域,经过山东半岛一路摸到了辽东,将京城东边的海上门户已经纳入了掌控之中。在这种情况之下,大明已经不想再放任海汉进入京畿重地,哪怕是常驻京师的使臣也不行。海汉已经通过威逼利诱将南方沿海诸省官场蛀了个通透,朝廷可不希望过几年之后京城也是如此这般,变成了海汉人可以肆无忌惮行事的地方。
而除了这些消息之外,海汉的富庶也是让明人最为津津乐道的话题之一,据说海汉国通过战争和贸易所积累的财富,甚至已经超过了大明全国的总量。费策贤虽然并不相信这种说法,但也听说过很多关于海汉如何富庶繁荣的故事,别的不提,就光是那些卖进京城的各种价钱昂贵的海汉工艺品和日用品,就绝非普通百姓能够消费得起。而有能力制造这些奢侈品的海汉国,自然其社会消费水平也不会差到哪里去。
除此之外,据说南方沿海各州府大大小小的官员们,大多依托于海汉的贸易体系发了财,甚至很多地方都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的状况,连带着整个家族都一起发达了。这也让京师在近几年出现了主动申请前往岭南做官的古怪现象,甚至连一些北方出身的文武官员,关系没硬到能去江浙做官,就会退而求其次,设法在吏部跑关系,希望能够调到南方福广地区去待几年。虽然跟海汉人打交道不免会有些风险,但南方官场上可是有太多太多靠着海汉发财的事例了,由不得后来者不动心。
费策贤自认不算是贪财之人,但南下之前也还是做了一些功课,大致了解了一下海汉是如何在南方扶持官商,对当地官员进行利益输送的操作。在作过细致了解之后,他也不得不叹服海汉在这方面的手段,能以表面上合法的形式,向当地官员输送利益从而起到收买的作用,这可比直接派出军队攻打这些地区掳掠财富高明多了。只不过在抵达海南岛之前,费策贤心中对海汉国真实情况的判断还是有所保留,毕竟海汉在南方的所作所为有太多听起来让人不可思议的地方,他在亲眼认证之前,也很难百分百地相信这些东西的真实性。
当然了,或许在费策贤的内心深处,其实更难相信的是海汉人会如此大方地使用金钱手段收买大明官员,如果这些都是真的,那么他可能就是撞上了有生以来最大的发财机会了。真那么容易发财?费策贤的心里还是对此存有很大疑问的。而且地方官能够得到海汉送来的好处,自然是因为海汉要在这些地方经商贸易获取利益,需要地方上的官员对他们的行为睁只眼闭只眼。而自己作为大明驻海汉的使节,又能给海汉带来什么好处呢?至少费策贤目前还想不出来,自己有什么让海汉人出钱收买的理由。
但费策贤认为不管海汉人的态度如何,自己作为大明使臣,出使期间绝不可丢了朝廷的颜面,所以虽然他所乘坐的船上没有打出任何的旗号,所率的队伍也没有使用仪仗,但费策贤还是希望能尽可能地在海汉人面前体现出天国上朝的优越感。只是他也没想到,自己下船之后见到的第一名海汉高官就是如此犀利地看穿了自己的想法,而且毫不客气地出言嘲讽了几句。
费策贤当然也很想立刻反击他,让他明白大明的威严是不可触犯的,但可惜留给他的选项中并没有反击这一项,出使之前礼部尚书的话还犹在耳边回响:“此去南海,须与海汉人慢慢周旋,徐徐图之,不可操之过急,更不可与其闹僵。我大明北疆安危,此时尚依赖于海汉部署在辽东之驻军,还需他们出力抵御金人南下。汝之使命,便是让海汉继续视大明为父兄,替大明抵御外敌。待朝廷腾出手来平定中原内乱之后,再作打算。便是有千般委屈,切记戒急用忍,不可造次,一切都要以大局为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