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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方素帕粘湿银盆里的清水,轻轻擦拭莹白纤巧的手腕。
“娘娘,田太医到了。”
半盏茶后,拎着药箱的田启朝静坐在走廊外侧亭台烹茶的袅娜身影走去。
“微臣叩见娘娘。”
“田太医不必多礼,”季梵音将盛好阳羡热茶的秘色瓷杯推到田启面前,清浅一笑,“田太医连日来奔波公主府,着实辛苦。”
田启恭敬拱手道了声谢,低头浅抿了口,清茶的余香萦绕口齿,久凝不散。他沉吟片刻,搁下茶杯,径直开门见山道:“公主的症状,非常人所能医治。”
季梵音眼睫翕合,已料出他话中有话:“太医有话不妨直说。”
“心病,还需心药医。”
浅风浮动,日光照亮一室摆设。
素手撩起一方浅碧色的帘幔,勾于垂落的银弯处。沉木榻上,面色苍白的小公主梁榭蕴陷入沉睡,呼吸清浅。
季梵音轻若无声替她掖了掖被褥,自那日破门而入,她便昏睡至今,未曾醒来。
究其因由,来自于忘川湖畔那场意外的搭救。
一向被妥帖照顾的小公主竟有一日,替他处理伤口、替他包扎、照顾日常……陌生的两人,相处时日虽短,却已多了分犹为难得的默契。
可再默契,中间仍旧隔了一道无形的屏障,对于彼此的身份,二人心照不宣三缄其口。
冬日暖阳倾泻,金色光泽洒落棱角分明的五官上,俊拔英挺如刀刻。束起的鬓发虽略微凌乱,丝毫不掩身上卓尔凌然的气质。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他居然看不见!
他或许,曾是三国中位极人臣的朝臣,却因一时失足而堕入土匪行当的吧?
梁榭蕴双手托腮,眸色涣散,胡思乱想着。
“若我的模样能填饱姑娘的肚子,我倒是不介意让姑娘多看几眼。”
他抬手摸了摸下巴,微微勾唇,清朗一笑。仿若亲眼看见般,如此调侃她。
梁榭蕴耳根一红,双腮止不住发烫,此地无银三百两揪扯足边枯黄的干草,低垂着双眸不敢再看他。
素手胡乱蹂躏杂草的声响落入他的耳廓,宛若一双无形的手勾抬起他嘴角的弧度,他单手撑额,好整以暇挑眉道:“让在下猜一猜,姑娘莫不是在......害羞?”
羞你个头!
梁榭蕴撇嘴腹诽,拍抚掉掌中的碎屑,捋了捋裙摆的褶皱,一双漆黑眼瞳东转西看,就是不理他。
他不禁莞尔,率先败下阵来,长身持立,尝试朝她的方向迈了几步:“是在下想多了,姑娘没要见怪。”
傲娇又难哄的小公主兀自噘嘴,尾巴已然翘上了天,哪里还肯轻易垂下?
心下落了一个主意,一抹狡黠划过男子薄细的嘴角。左脚一偏,佯装崴了脚的某人故作身形踉跄,前后晃了两下。带了股清香的姑娘立马奔了过来,以投怀送抱的姿势扶住他。他顺势揽住她纤细的腰际,唇角浮起一抹得逞之笑。
整个身躯如山岳般半压在她细弱的肩胛,温热的呼吸此起彼伏喷洒在她鼻翼四周,未褪尽的红晕再次爬上俏丽的面颊,她红着一张脸,用了九牛二虎之力,总算将他拖回原地。养尊处优的白嫩双手细心铺好干草堆,才小心翼翼扶着他坐下。
“多谢姑娘。”
低沉润朗的声线如同一片金黄的落叶,掠过忘川河中碧波粼粼的湖水,刹那间,波光荡漾。
二人的距离靠得如此近,呼出的气息都乱了节奏,骊山林间的暖风轻柔撩起两人鬓角垂落的碎发,如墨发丝缠绕。
轮廓分明的五官奏响她如擂鼓般的心跳,她下意识咬唇,在他粗粝的掌心写下几个字:我去寻些果子。
顿了顿,又不放心补充:不准乱跑,等我回来!
他笑,指腹忍不住摩挲几下她光滑的手背。如此秀美的一双手,想必她的主人模样定不会差到哪里去。
堂而皇之被人非礼,她不仅没有恼怒,竟有些留恋不舍。察觉这股异样的梁榭蕴猛然一吓,下意识晃了晃脑袋,强制性挤走脑海中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
“姑娘,”齐擒龙攥住她欲离去的柔夷,细碎的浅光打上俊朗的面庞,柔和俊俏,薄唇上扬沉稳一笑,如清风似霁月,“待你回来,可愿听我话说旧日之事?”
如飞鸟掠过湖面,荡漾的波纹粼粼散开。
梁榭蕴心房倏然一颤,清亮的视线循着他的臂弯处上移,垂落的长睫浅影盖住他的眼睑,却衬托得他的俊容愈发轮廓明晰高挺。
日光将两人的影子投射在枯黄的草地上,交握的双手恍若十指相扣,风拂过,空中飘过一股如蜜糖般沁人心脾的香甜。
烈日当空,哒哒的马蹄声如同一股迅疾的风,在颍上长街上飞速蹿过,墨绿色的织锦襕袍空中挥舞。
“二王爷。”
公主府中的紫衣下人三步并作两步跑到他身边,毕恭毕敬行礼后,替他勒住马匹缰绳。
季梵音正从公主房内出来,余光瞥见长廊处风尘仆仆赶回来的梁榭晗,朝他摆了摆手,使了个‘勿打扰’的眼色。
“蕴儿究竟发生了何事?”
凉亭处,梁榭晗眉头深蹙,满脸罩落阴翳。他才离京不到半月,蕴儿怎会如此想不开?
花期已过的桃花徒余三三两两几枝,耷拉着脑袋,如同霜打的茄子般,病恹恹的。
季梵音默然垂眸,待他缓缓平复心绪后,才不疾不徐开口。
冬日百花凋零,更别提果子。
梁榭蕴寻觅了半晌,猎物不成,自己反倒被人发现。
幸不辱命的杨宋瞅见完好无损的小公主后,大手一挥,当即命令下属回报营地的王爷和王妃。
梁榭蕴闻见三哥三嫂无恙,长舒了口气的同时,又多了份惆怅。在杨宋的眼皮底下溜走是再无可能,只能祈祷他不被发现......
从骊山到蜀地,路程不过半个多月,她却恍若过了几个春秋。心口愈发空荡荡的,髣髴遗失了某件重要的东西,灵动活泼不复存在,闷闷不乐如影随形。
蜀地落雪那日,天地一片白茫茫,银装素裹。神色恍惚的她站在游廊上,那三日点点滴滴的相处如同一把锋利的刀刃,割裂开来的,是内心深处滚烫炙热的思念。
与他重逢的那日,是在三哥三嫂的登基大典上。
按照瀛洲王朝的内宫编制礼仪,身为瀛洲尊贵无比的小公主,在兄长即位典礼上,必身着代表万物灵长的碧绿纱袍,手持莹玉仪仗,亲眼见证一代君主的诞生。
仪式有条不紊的进行,她却因不可自控的一瞥,彻底慌乱了心神。
当日的他,清隽的面容清瘦,蓝袍烈烈迎风而立,卓尔清贵之气中自带王者风范。
她垂眸紧咬住下唇,眼底涌起一股湿润。
三嫂说,她陷入了一个名唤爱情的漩涡中,无法自拔。
昨夜,她克制不住内心的驱使,佯装不经意路过特意为邻国贵宾安排的别殿,却只见到阖紧的门扉。
没关系。
她对自己说,亦感慨生命中的奇遇。
一次,是因为三哥的婚事与母后争执,她自暴自弃让母后狠心将嫁往邻国。
去年,母后欲她的拿婚姻大事掌控她的人生,她故技重施怒吼:“配得上我身份的,只有方丈国的大王爷齐擒龙!”
原来,自己与他的渊源,竟是通过漫不经心的言语连成了密密麻麻的一匹织锦。
一语成谶!
骊山之巅一战后,齐天磊命殒,他从父王手中接过仍有些动荡不安的方丈国,夙兴夜寐、殚精竭虑。眉宇间的忧愁将他层层包裹,阴翳重重。
她想替他分担。
很想!
想到全身的四肢百骸都浸满了他清冽的气息,如同那日骊山脚下的暖光,久萦不散。
这个想法刚从脑海中冒出,她已顾不得女儿家的矜持,连夜跑到他暂居的殿外,欲将心中所想和盘告知。
他来了,月华在他清俊的身形上罩了一层银白色的薄纱。
可……他的身后,跟了道袅娜倩丽的粉色身影。
二人,十指交缠,亲密无间。
当头棒喝!
晴天霹雳!
最后是如何离开的,她已然记不清了。朦朦胧胧中,她似乎听到他明日即将启程回方丈的消息......
“傻蕴儿。”
梁榭晗默然长叹一口气,心头的怅惘多了几分。
一阵风起,桃花枝头扑簌簌作响,褶皱蜷团的花瓣应声而落。季梵音摊开掌心,脉洛分明处,半瓣染金泽的花瓣轻飘飘躺落。
“二哥说蕴儿傻,自己又何尝不是?”
梁榭晗身形微一怔愣,不曾想,这话题带任何起承转合,径直落到了自己身上。拂手掠开手中的水墨折扇,适才的怅惘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一如往昔的风流润痞之气。
“王后娘娘言下之意何解,本王不甚明了?”
梁氏王族一脉的劣根性:被他人一语道破的心事,总喜欢掩耳盗铃挑起尊称。
“某位富商公子看上一名苏姓舞姬,并一掷千金,此等风流韵事在两广一带尽数流传,老人小孩可谓是信手拈来。就连颖上的说书先生,都忍不住绘声绘色说上那么一段……”不知何时而至的梁榭潇抬手,轻柔拨掉季梵音发顶上的花瓣,金冠墨发,一袭绣着腾飞金龙图案的黄袍俊拔英挺,一眼便知是下朝后匆匆赶来。
梁榭晗默然合上折扇,夫妻双剑合璧,他可不敢在老虎头上拔毛,躬身行了个君臣之礼,道:“明日,我再来看蕴儿。”
“二哥,”季梵音喊住正欲离去的梁榭晗,字斟句酌谆谆道,“姑娘家,是要用心去哄的。”
而非将人家困在府邸内,囚禁她的自由。
梁榭晗神色复杂看了她一眼,心中五味杂陈,旋即苦涩一笑。
明晃晃的光线落在那道墨绿色织锦襕袍上,莫名生出一种落寞孤寂之感。风名在外的瀛洲国二王爷,竟有一日也会为情所困,真是难得。
季梵音兀自沉思着,身旁的某人开始不满了。
宽厚的大掌从腰际往上游走,温热的触觉透过薄纱蝉衣,如滚烫的火源,热得她面颊火辣辣地。
“别闹。”大庭广众之下,帝后端正自持的形象还要不要了?
她羞赧,一把攥住正作恶的指腹,娇脸上红扑扑地,如同浅酌薄酒后升起的红晕。
“我这是在哄你……”灼热的呼吸罩落头顶上方,嗓音低醇悦耳,如风拂过山林。
季梵音抬眸瞪了他一眼,谁见过如此……的哄人?简直是在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
“想要哄我,很简单,跟母后道个歉。”
自母后伤了她手腕后第二日,椒房殿便传出王上与太后不知何故争执得面红耳赤的消息,不胫而走后,自然而然落到她的耳中。
他捏了捏她乳白色的耳垂,长腿迈向石凳处,端起她的茶杯抿了口,毫无技术含量岔开话题:“同朕说道说道,王后是从何知晓二哥与那民间女子之事的?”
自然是有人将一纸诉状投到在她面前。
季梵音莲步轻移,从托盘中翻立起一秘色茶杯,汩汩浓茶沁香扑鼻。他既然选择瞒着她,便有不得不这么做的理由。
将水氲缭绕的茶杯推到他面前,欲取走自己的,纤手刚触上他指腹,便被他攥住,用力一拽,整个人便跌坐在他怀中。
修长的指腹慢条斯理摩挲瓷杯沿口处玫瑰红的唇印,明知故问挑眉:“你的?”
废话!
她连番挣扎,奈何力量悬殊太大,自己这小胳膊小腿对他而言无异于蚍蜉撼树。
他轻笑,如刀雕刻般的轮廓一并舒朗,髣髴雨后初晴的灼灼暖光,又似清风霁色下的皎皎明月,摄人心魂。端起她适才斟倒的瓷杯,徐徐送到她跟前,她偏头一躲,瓷杯执着得紧随其后跟过去。
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男人!
季梵音侧眸扫了眼早已退到数十步开外的婢女和侍卫,这才半推半就啜了口,清香绕齿,余味无穷。
她正回味着,某人就着她适才触杯的方向,明目张胆仰头喝下余下的金色香茶。
“两广地区上供的阳羡茶,果然名不虚传。”
“……”
她兀自翻了个白眼。
多管闲事的指腹抚上她细薄的眼皮,轻揉了两下,睫羽在他的掌控中来回移动,低沉的笑声带着调侃,传入她的耳膜:“注意形象,朕的王后娘娘。”
拜托,眼前这位宽以待己严以待人的王上,在说道别人之前,能不能先好好审视自己这轻挑慢薄的行为?
被她冷飘飘的目光看得甚为尴尬,当今王上极其不自然轻咳了两声,言归正传:“二哥抢来的那位姑娘,王后打算如何替她做主?”
提起这事,她倒是有些拿捏不定。
那名苏姓舞姬,她曾见过一面,那还是在金碧辉煌的大殿之上。蕴儿领舞,那位姑娘便是手捧灼灼夜明珠的绿衣伴舞。
舞姿袅娜,体态轻盈。
难怪二哥当时一瞬不瞬盯着人家,原来是早存了心猿意马的心思。
那段舞蹈的人选本就是蕴儿从瀛洲各地挑选而来,表演结束,领了赏金,便可自行决定去留。若愿意留在宫中的,可并入宫廷编舞,享受编度俸禄,升晋一律按照宫规行之。
相对于大部分舞姬允以前者,这位苏舞姬特立独行,甘愿放弃宫廷内优渥精致的生活,主动辞行归故。
有人疑惑不解,有人嗤笑她傻,更有人戏称她急于归乡与情郎双宿双飞。
她前脚刚一离开,梁榭晗后脚便追了过去。没过多久,上演了一出适才梁榭潇所言的众人耳熟能详的戏码,着实令人津津乐道。
只可惜,襄王有心,神女无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