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忆泪衫前,望极浦兮悟怀

管平潮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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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以前无论什么时候,张醒言也从没像现在这样脑海中一片空白。琼肜随手摘下九夔虺头顶那颗万众瞩目的丹丸,却让他一派茫然。

    “哥哥?”

    眼见醒言神情呆滞,作声不得,琼肜着了急。这小女娃,之前听醒言跟龙灵说他肚饿,便当了真,悄悄离队跑去真寻来一只丸果,只望能缓解哥哥饥饿。谁知现在,瞧哥哥神情,显然对自己献上的果子并不满意。

    觉出这点,琼肜有些不好意思,便要再夸说这丹果滋味定然不错。谁知,就在这时,忽听身后山崩地裂般一声巨响,随即人声沸腾而起,转眼便盖住自己口里的声音!

    盖住琼肜话语的巨声,却是九夔虺发出。

    这只远古遗存的无敌巨兽,忽被取走控神壮胆的龙丹,顿时如梦初醒。这片海域中无敌的存在,转头朝四外环顾,却发现遍海都是奇形怪状的怪物,顿时吃了惊吓,缩了缩脖子便赶紧朝身前海水中遁去——九夔虺这样庞硕身躯,稍一动弹便周转数十里,何况这样吃惊举动。于是,这九井洲西南忽然间便有如山崩,塞满云天的身子从黑云边塌下,朝冰冷海水中囫囵坍去。

    九夔虺这么一来,正是出其不意,附近的南海龙军顿时倒霉;远古遗兽的巨爪稍一划拉,立有上百名龙卒英勇殉职;庞大的尾巴从浅海中翘起朝两边摆一摆,便立即横扫千军。在一片鬼哭狼嚎般的惨叫声中,前后不过片刻工夫,依托九井洲的南海龙军竟遭到开战来最惨重的损害!

    等那个通天彻地的海兽离开战场回去颐养天年,这原本充实的海天战场便忽然显得格外空旷。

    再说醒言。

    被九夔虺入水一搅闹,他这时也缓过神来,顿时想通刚才发生何事。脑筋重新活泛开,醒言不由一丝苦笑——谁能想到?千辛万苦费了那么多周折,损伤了那么多人手,最终也没能达到目的,最后却被这小妹妹随手破掉法阵。这事无论如何想来,都只觉十分诡异。醒言心说,若早知如此儿戏,还不如早些时摆出兄长威严,叫琼肜把那龙丹摘来,哪还费得刚才那番要生要死的周折!

    就在醒言心中不知什么滋味之时,后边的援军也已赶到。四渎公主灵漪儿,也冲破从人拦阻,握着那只光华灿然的神月银弓立到他身侧。而这时对面那些追兵,却如呆如傻,在波涛中若往若返,和刚才醒言茫然模样别无二致。在他们身后,那位痛心疾首的老龙灵,却脚下生风,转眼便赶到他们附近。

    “哈!”

    见得这样,清醒过来的少年手捧着那颗滴溜溜乱转的龙丹,运足了气力对近在咫尺的琼肜叫道:

    “哈哈!多谢琼肜。我果然感觉更饿了!”

    众目睽睽下,少年说话时眼瞥着手中龙丹,正是垂涎欲滴模样。

    “……”

    见他这副饕餮神态,龙灵子满面皱纹都揪到一处,浑身颤抖如风中残叶;此时这醒言,看在他眼里已如焦侥之地的恶魔。到得这时,老持沉重的龙灵终于忍不住开了口:

    “住口……”

    ——位高权重的南海水臣,从打知事以来,从没有一次“住口”说得这样有气无力。当然,他也知道,即使自己音量再提高十倍,对面那人也不会听他话。

    “哈!”

    正当龙灵万念俱灰,却忽听对面那少年朗声大笑,隔着海浪烟涛朝自己这边叫道:

    “对面那龙家老汉,不须你提醒,你这丹丸我也不急下口。这丹儿来历如此不凡,如何吃法我还得带回去好好研究——至少得拿来下酒!”

    “你!”

    见醒言嬉皮笑脸说出这样促狭话语,龙灵子惊骇之余,直气得浑身乱抖,只知手指对面,却一句话都说不出口!

    不过醒言却不管他;将龙丹小心揣入怀中,差点把南海重臣气死的四海堂主却忽然正了正神色,一改刚才玩笑神态,如同换了个人,伫立潮头在海风中朗朗说道:

    “龙灵前辈,刚才只不过说笑。你这龙丹,能招凶兽,既蒙舍妹拿来,一时半刻我自不能还你。不过正如四渎老龙君文檄中反复告说,我辈来南海,只为打倒倒行逆施的昏聩水侯,还南海清明,与他人无涉。您老人家,只不过盲从,晚辈不会跟您为难。这龙丹我先保管,只等义师克复南海,自然完璧奉还!”

    “……!!!”

    听得这话,差点没把一直在阵后休养的孟章鼻子气歪。只是阵前那龙灵闻言却嘿然不语,手中风狸杖引而不发。看他垂头丧气样子,应是丢失龙丹,失魂落魄了。

    再说醒言。借机宣传了一番,便再不多话;眼见着后方军阵如云赶来,前面海波又如一马平川,他便当机立断,举剑振臂一呼:

    “杀!”

    真个是“军令如山”,自他扬起瑶光神剑断然下令,身后千军万马便如离弦箭雨般从他身边越过,潮水般朝百里外的敌军呼啸涌去。这时那南海军卒,刚才被琼肜、九夔虺一搅闹,士气已低到极点;除了少数勇将悍卒,大多避刀畏剑,不等敌人杀来便弃械朝四外海天中仓惶逃去。这样千军万马的大鏖战,已绝非少数人力可以扭转。因此即使孟章心中千般不愿,到了这地步也只好随大军一起落荒逃去。

    于是,这争夺南海龙域第三门户的浩大战役,终以四渎玄灵一方大获全胜告终。

    到了这时,当战场的烽烟迷雾渐渐散去,攻上九井洲的将士才发现东方的天空已经泛白,原本凄迷混沌的海天尽头已有熹微的光辉浮现,望去波光粼粼,应已是浸染了朝晖之色。

    大约就在朝曰初升时候,四渎的将士已将九井洲清理完毕,浩荡的军伍物资源源不断开上这座南海龙宫的门户要地。

    按云中君提议,当那小鸟依人般留连醒言身边的小女孩儿踏上九井洲海滩之时,预先铺排好的鼍鼓龙钟次第响起,四渎龙族轻易不得演奏的宏大军曲《龙王破阵乐》,便为这扭转战局的少女庄重响起。而琼肜自己,在两边锦袍甲士阵列如林恭迎她之时竟不明就里,依旧牵着醒言衣角,只是好奇地东张西望,如同逛集。

    这样懵懂,直到那龙君的近臣庚辰神君捧来四渎特制的功劳册,提笔在那头功之下题写“张琼肜”三字,小女娃辨别出来,才觉得事儿有些特别。之后,按例又让她在这功劳册自己名字下按下手纹,以供确认,却因她手指太过纤秀,那个为寻常海神水灵准备的印窝太大,还不得不让她攒起三根手指,才勉强将印窝填满,让印窝闪过蓝光一道,这才功德圆满。

    此后又有种种仪程,不过已与醒言琼肜无关;因为刚才大战中冲锋陷阵出生入死,这对兄妹俩被龙君下令,令他们回刚刚准备好的营帐休憩,恢复元气。

    略去此间种种繁冗,再说醒言琼肜二人。等那些四渎仆从将他们诸般生活物事铺摆整齐,鱼贯退出,这兄妹俩却在各自的营帐中无论如何睡不着。刚刚经历大战,虽然当时或有困倦,但等这战事一完却反而兴奋起来。于是,从营帐中溜达出来的少年,刚出门,便遇上从旁边那小营帐中偷溜出来的小琼肜。

    “哥哥也出来散步?”

    琼肜碰上醒言,却怕他逼自己回去安睡。只不过这回她却过虑。

    “是啊琼肜。”

    醒言和蔼答话:

    “哥睡不着,就出来逛逛。琼肜你也睡不着?”

    “是啊!”

    琼肜顿时把心放下,飞快回答。

    “那好。琼肜你过来,我们一起到那边石头上坐会儿,哥哥有话要问你。”

    “好啊!”

    听醒言要跟她说话,琼肜满心欢喜,赶紧跑到海边那块平滑的岩石上坐好,又拿手在身旁石上擦了擦,只等哥哥到来。

    “是这样。”

    出乎琼肜意料,平时亲切的堂主哥哥,这时却一脸严肃,到了面前也没坐下,只是站在眼前跟自己认真说话。

    说了一句,醒言停了一下,似是理了理思绪,才郑重其事地问话:

    “妹妹,我有个问题想问你。”

    “好啊,哥哥想问什么?”

    和醒言在一起,琼肜欢声笑语,灿烂的笑容和午前明亮的阳光一起填满她酒窝面颊。

    “嗯。”

    醒言问道:

    “琼肜你能不能告诉我,在你认识我之前,在那罗阳小镇的山野中,到底有什么经历?你……父母是谁?”

    目睹过小女孩儿许多离奇事迹,这问题醒言早就憋在心里;平时也许无暇顾及,或是觉得许多事还算合理,但到今天目睹发生这样不可思议之事,醒言便再也忍不住,即使知道琼肜内心里总是忌讳她妖怪的出身,却还是无法忍住不问。经过深思熟虑,他觉得如果他神智并不错乱,并且读过这么多书卷经册还算知书达理,那按他判断,这琼肜出身绝不会平淡无奇——那罗阳是何地?虽然竹林遍野清气充盈,却也绝不可能孕育这等神物!

    心中这般思忖,醒言等待眼前少女回答。

    只是,当他这问题一出口,一向心直口快对他知无不言的小少女,却忽然怔住,直过得许久,却还不回答。两人之间,忽然只听得见海浪阵阵冲上沙滩的声音。

    “咦?琼肜这是怎么了?”

    醒言并不知道,此时琼肜心中,已如同翻起滔天巨浪!

    “这一天……”

    “还是躲不掉啊……”

    琼肜的眼眸中滢滢闪动,似乎泛起点点泪光;仰着脸儿又望了敬爱的哥哥一眼,她便忽然从坐着的礁石上跳下,一言不发,扭身朝自己营帐方向跑去。

    “呃?琼肜这是干嘛?”

    见琼肜这样举动,醒言好生不解。

    “莫非她有什么证明身世的物件,要回帐拿来我看?”

    望着琼肜的背影消失在营帐门帘后,醒言心中一阵胡思乱想。

    正思忖要不要过去看看时,忽见那突然跑掉的小女娃又从帐门前出现,手里也多了件什么物事,正朝这边慢慢走来。见她出来,醒言在眼前手搭凉棚,避过正午前刺眼的阳光,这才看清琼肜手捧物事,正是一只小小的包袱。

    琼肜手中这只包袱,醒言自然十分熟悉,正是他们出门在外时琼肜专门的小行囊。

    “她这是做什么?是不身世物证正在行囊中?”

    正猜测时,琼肜已挨到近前;出乎醒言意料,她并没跟自己展开包裹指点物事,却只是一脸严肃,机械说道:

    “哥哥,我走了……”

    说罢,她竟转身似是真要离去。

    琼肜这举动,正是出其不意,醒言见了大吃一惊;就这惊愣工夫,琼肜已经转过身去,正踌躇着想要向前迈步。

    “妹妹你这是做什么?”

    见此情形醒言顿时急了,猛跨过两步拦在琼肜面前,想将她拦住。只是,刚刚转到正面,等看清琼肜脸上神情,他却忽然怔住:

    这粉玉雕琢的稚龄少女,刚才强自镇定的面颊上此刻已是泪流满面。晶莹的泪水如断了线的珍珠从迷蒙的眼眸中扑簌簌落下,在粉鼻两旁流成两道泪瀑。

    “琼肜?你这是……”

    见她突然哭泣,醒言不明所以,一时手足无措!

    见他惶恐,那流泪中的少女,却于泪光中勉强挤出一丝笑颜,说道:

    “哥哥……不要为琼肜担心。琼肜早知道,总有一天哥哥会嫌弃琼肜出身……可是……”

    在几分强挤出的笑颜中,泪流满面的少女颤抖着声音,有些惆怅地说道:

    “可是琼肜、还是哭了啊……”

    “本来已经想好,在哥哥嫌弃时一定不哭,离开时不给哥哥见到丑样子,可是琼肜……”

    说到此处时,琼肜已是泣不成声!

    “……”

    听到这里,醒言才终于明白眼前发生啥事。

    “这小丫头,小小年纪却想得这么多!”

    想通关窍,醒言正待出言安慰排解,却忽听远处一声惊呼:

    “琼肜妹妹?你怎么哭了?!”

    话音未落,一个娇娜的身影已如旋风般来到眼前;醒言定睛一看,正是龙女灵漪。

    “灵漪你来得正好,你帮我——”

    “这是怎么回事?”

    见喜爱的小妹妹哭得无比伤心,爱心满怀的灵漪儿心痛不已,着忙跟醒言询问。

    于是,醒言手忙脚乱的解说叙述,加上琼肜抽抽噎噎的说明补充,灵漪也大抵明白发生什么事。得知经过,爱憎分明的四渎公主顿时如护雏的母鸡,一把将哭泣的小妹妹护在身后,又舞着一双粉臂,将这个胡乱逗引小妹妹的可恶兄长驱离。

    “哼!醒言你这是少见多怪。”

    只听灵漪儿不满地数落:

    “为什么琼肜小妹就不能有天大的本事?照你那说法,你怎么就能随便在市集和漂亮的公主搭讪上?而我这样大方得体善解人意的四渎公主芳容,怎么就让你随便遇见?哼哼,怪就怪你啊,运气太好!”

    “是呀是呀!”

    本来哭得伤心的小琼肜,这时也从她灵漪姐姐身后探出头来,带着哭音帮腔。

    再说灵漪,在这一连串质问之后,她这四渎公主便作了总结:

    “醒言!你啊,真是‘下雨天没事打孩子玩’!”

    “这……呵~”

    虽然往曰醒言在这位尊贵的龙女面前一贯理直气壮,但此刻惹得琼肜悲啼,正觉理亏,便只好不置一词,只是呵呵傻笑。

    不过,出乎他意料,这场在他看来不大的风波,到此时却还没结束。虽然刚才见琼肜探出脑袋说话,无论他还是灵漪都觉得小妹妹心情应该好很多,谁知等他使了个眼色,让灵漪儿掰过琼肜身子一看,却见这小女娃眼泪哗哗而下,却比先前哭得更急!

    这样古怪情景,在灵漪好言追问下,琼肜才好不容易说清楚,原来她这样大哭,是因为她刚才突然联想到自己离开哥哥后,拿一根树枝挑着自己包裹一个人走在秋风落叶荒郊野外的情景。

    少不得,她这么一联想,啼哭不止,又害得醒言多挨了灵漪儿一阵数落。只不过,在被娇俏的龙女诉说之时,醒言心中却也有些奇怪,只觉得琼肜现在和以前相比,情绪不是很稳定。恐怕,还是因为她小小年纪却要经历这样紧张战争吧。

    且不说醒言揣测,再说琼肜。听得灵漪一番好哄,不知不觉中琼肜哭声已经止住。等她飞跑回帐篷放掉刚包好的行囊包裹,又回到醒言灵漪二人身边时那曰头已行到正头顶。这时他们身外这茫茫大海上,巨风初兴,波澜翻涌,深不可测的大海扬涛激浪,汹涌滂沛,撞在他们身前不远处犬牙交错的礁岩丛中,腾起四五丈高的浪花,在正午阳光的照射下如烟花般飞散。

    起大风了。

    在这风暴般飚卷的海潮面前,醒言透过层层的雪浪烟涛朝东南龙域的方向望去,心中却没来由地升起一种古怪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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