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崇祯十一年十二月初十日,北直隶顺德府巨鹿县贾庄。
宣大军营地一片沸腾,营门前堆积着许多粮袋,中营士兵正在搬运。
一队车架在道路上离开,卢象升站在营门,目送他们远去。
顾显一在他身边低声道,“都堂大人,多亏你当年在这里作兵备道,这些绅民才肯把自家的保命粮都捐来当军资。”
“本官未能挡住建奴肆虐,实在愧对这些义民。”
顾显一没有尝试开解,只是安静的听着,卢象升沉默片刻后道,“王朴有消息没有?”
“没有王朴的消息,杨总镇已经到了,虎总镇午后合营。”
杨国柱和虎大威两部此前都分散救援各处州县,卢象升到达南宫后探到了清军在更南方的巨鹿一带,立刻召集两部汇合。
“高总监的营地确定没有?”
“在威县,哨马也把书信送过去,但高总监说,威县另有一大股,他首要是护卫临清不失,不便过来合营,还是两头牵制的好。”卢象升面无表情,似乎早知道这个结果,高起潜对勤王作战的方针与杨嗣昌相同,就是绝对避免与清军会战,保存军队进行牵制,确保几个大城不失,其余地方
就只能自求多福。对于卢象升来说,他也知道与清军野战能力上的差距,此前三月时建奴扣边宣大,卢象升也是防卫为主,并不寻求与清军进行会战,但勤王之时的政治形势却是
不同的,至少对他不同,朝中不断传来的文书也证实了这一点。
“把粮食都分发下去,明日就往南去。”
“都堂大人,要不要存下些,以免又如先前般断了粮草。”“不留,再省也就是多拖几日,日后未必再有义民送来粮食,又是前般模样,趁着现在有粮,正可一鼓而战,让建奴知道我中土并非无人。”卢象升坚定的道,“
每人每马都要吃饱,决战就在这几日。”
……
“秦九泽,你的十个饼。”
秦九泽接过饼来,伸手从怀中摸出银子。
顾显一摇头道,“银子不必给我,你自个留着。”
秦九泽把银子拿在手中,等着顾显一的下文。
顾显一迟疑片刻后道,“鞑子就在左近,必定要大扑大杀一番,咱们督标中营,是都堂大人的亲兵,都堂大人身先士卒之时,我们必定要护卫他周全的。”
秦九泽仍没有说话,只是漠然的站着,顾显一轻轻出口气,转身去了许百总那里,低声跟他说话。
秦九泽把饼子收好,回到尖哨队坐下,众人都领到了粮食,辅兵在旁边喂马,一群尖哨则围在一起低声议论。见秦九泽回来,旁边一个戴狗皮帽子的尖哨凑过来,帽子下面还露出好几个小辫,他看着秦九泽道,“秦哥,刚才有人说皇帝要杀都堂的头,逼着都堂跟鞑子拼命
,顾显一给你十个饼子是不是卖命的。”
秦九泽哼了一声没有去理会他,旁边另一个尖哨道,“瞎说啥呢,皇帝要靠都堂打仗,咋会杀他头,我听说是兵部尚书要杀都堂。”
“那个杨尚书要跟鞑子议和,先给鞑子送钱粮,卢都堂拦着没送成,杨尚书就给州县下了密令去,不给咱们粮食,把咱们宣大兵全都饿死。”又一个尖哨道,“我听到的也是那个杨尚书,说先前卢都堂也是尚书,那杨尚书就杀不了,这次就给卢都堂贬到侍郎,哎,现在就能杀了,卢都堂就怕了,赶紧找
粮食吃饱好打杀鞑子。”
“那尚书也杀不了卢都堂,他尚方剑都没有。”
“卢都堂还拿着尚方剑呢,你见他杀谁了?”
“真定那不是杀了两个杀人抢粮的。”
“那也不是尚方剑杀的。”
众人边吃边说,个个嘴巴鼓囊囊的,说出的话含糊不清,但都在讨论这顿饭的由来。一个中年尖哨挥挥手,他压低声音,“都不要争了,要我杨石三说,这路上城都破了,死这许多人,卢都堂是没路走了,多半就跟袁崇焕一样凌迟,卢都堂是体面
人,不会去菜市口的,宁可死在阵上,就是要拉扯上咱们,这顿就是断头饭。”
那个留着小辫士兵探头过来,狗皮帽子下面还露出几个小辫,他看着那中年尖哨道,“杨石三,我想跟着都堂杀鞑子去。”
中年尖哨一巴掌打过去,“满答儿,你他妈自己就是个鞑子。”
众人哄笑一阵,中年尖哨又道,“大同镇跑了,只有五六千人,建奴一个旗就有这许多,人家有八个旗。”
那满答儿摸摸脑袋,“想那许多作甚,遇到建奴就打杀了他。”
……十二月十一日天未亮,宣大军营号角四起。营中处处炊烟,兵将都在吃饭,天亮时就能出营,昨日收到粮食后军心有所稳固,吃了一顿饱饭之后,士气也恢复了
不少。尖哨队已经来到营门,仍没有检查军牌,军官看到许百总就挥手放行,尖哨队出营后往南行进,这次许百总没有敷衍的意思,将尖哨分成三组,往南面三条道路
哨探。秦九泽跟许百总在一组,还有杨石三和满答儿,在微弱的晨曦中,众人往正南方行进,他们都有多年出边的经验,不需要百总安排,就知道怎么能保持速度又节
省马力。
昨日中营和杨国柱的哨马都与建奴发生接触,虽然没能确定建奴营地,但基本能确定其老营在巨鹿县治南部,今天往这个方向哨探,遭遇的可能很大。
许百总虽然没有敷衍,但也满腹心事,除了发布命令外,路上一言不发,只有满答儿跃跃欲试。
小组休息了一次之后继续出发,天色逐渐亮起来,宣大军应该也出营了。
再往前走一段,许百总和秦九泽同时停下来,接着杨石三等人纷纷勒马,满答儿跳下马,把耳朵贴在地上,许百总则站在马背上往南方观望。
满答儿抬头喊道,“南方大队,上千马。”
他说罢立刻跳上马,满脸期待的看着许百总。
许百总眯眼看着远处的尘头,过了片刻之后道,“杨石三速回报李副镇,其他人跟我来。”
众人打马往前方赶去,约几里之后,前方出现一道河流,一座木桥横跨河道,一些零散的骑兵正在过桥。
在更远的南方,是望不到头的行军队列。
那些零散骑兵也发现了他们,停止了前进,许百总观察片刻,抽出腰刀带头往木桥而去,满答儿怪叫一声跟着冲出。
……
十二月十二日凌晨,宣大军贾庄营地。
昨日与建奴发生了遭遇战,宣大军在蒿水桥发现了一支正在行军的敌军,,立刻进行了攻击,经战后查明是清军正红旗所部,领兵将领为固山额真杜雷。
清军此前并未哨探到宣大军,应战颇为仓促,整个白天都在交战,因为河流阻隔,没有形成决定性的战果,双方死伤相差不多,宣大军还俘获了两名清军。
因为与敌军距离不远,今日宣大军下的是暗营,整片营地不见灯火,连中军灯笼都裹了黑布,只有发生夜战才会解开。
中军大帐的门帘封闭得结结实实,但帐中仍有微弱的灯笼光。
帐篷的正中间摆放着一个木桶,里面盛满热水,此时仍冒出腾腾白气。
卢象升已经完成沐浴,他郑重的将衣服穿好,桌案上摆放着甲胄和麻衣,他先拿到了麻衣准备穿戴,但随即又停了下来,看着甲胄犹豫。
此时外边突然一声怪异的野兽嚎叫,帐外有骚动,顾显一在喝令哨兵弹压。
卢象升闭眼片刻,伸手拿起了甲胄开始佩戴,然后才套上麻衣,最后他郑重的将麻巾绑在头上。
帐外的旷野上,又传来一声苍凉得螺号。
旷野上的号角声连绵不断,地平线上散发着昏黄的光晕。
营地中的宣大兵将都已起身,顾不得凌晨的冰寒天气,站在营帐门口朝外张望。
尖哨队帐篷在营地边缘,因为是尖哨的缘故,他们可以在夜间出帐,众人都已经在帐外。
秦九泽漠然的道,“东南方有火光,那边又来了一股,至少上万的鞑子。”
杨石三脸色沉重,“方才鬼叫的都是建奴的前锋兵,他们这般夜间行军,是寻到了咱们营地,不让咱们撤。”许百总眯着眼看了片刻,清军在如此寒冷的夜晚大规模行军,已经是大部分边军所不能达到的,他们斥候的能力远远超出,轻易的就寻到了宣大军营地,而此前
勤王军从未确认过清军营地的确切位置。清军的目的是要在天亮前开始交战,防止宣大军天亮后撤离,也可看出他们迫切希望消灭这支边军。
杨石三转头过来,“百总,我听说昨晚袁应奎提议移营,卢都堂还要杀他,那几万鞑子过来了,咋不该移营呢,难不成非要大家送死。”远处的火光闪动,对众人形成了巨大的精神压力,另一尖哨嘟哝道,“卢都堂要跟鞑子拼命,那顾显一让我们这些尖哨都去卢都堂身边护卫,那不就是送死去么。
”
杨石三恨恨道,“百总我跟你说,我可不去送死,卢都堂要上菜市口,没路走了去送死,我又不上菜市口。”
许百总看了众人一圈,“当兵打仗说那许多作甚,咱们是中营的尖哨,顾显一来说护卫都堂,李副镇又没说过,咱们跟着中营走。”
尖哨队的人听了才略微安稳,但营地内已有骚乱,听得到军官在各处弹压,防止出现营啸。
众人仍在议论,许百总拉过秦九泽到了一边,对他低声道,“老秦,天亮之后多半不是好下场。”
秦九泽默默点点头,“来的鞑子不少。”许百总又道,“按说咱们昨晚该早早移营,鞑子是来抢东西的,没时间追来赶去,他们眼下抢了那许多钱粮子女,不敢丢在一旁追赶咱们,只要往北往西走,鞑子
就不敢追来,到时咱们再跟着他们才对。”这次秦九泽没有接话,许百总想想后道,“卢都堂是个好官,只是咱们当兵吃粮,打仗死了也罢了,这般明白去送死还是亏得慌,虽说都是些烂命,那好歹也是条
命。顾显一那里我不理会他,尖哨队天亮后骑马作战,得见机行事……但他单独找你说过话,我知道你入边军不是为吃粮,报仇也报了,去不去你自己定。
秦九泽沉默片刻后叹口气,“命是自个的,就是活着也不知为个啥,卢都堂若是没有其他路可走,非得死在这里,倒也不费心了。”
“卢都堂左右是要死了,但命是自个的,活着总归是个指望。”
许百总说罢拍拍他肩膀走了。秦九泽看着远方地平线上的火光出神,“人活着,不易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