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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曲《踏摇娘》终了,众人明显还未尽兴。
但太妃却秉承着适可而止的原则,不许众人继续观戏,吩咐掌直徐氏在院中收拾几间屋舍,供这一部音声人居住下来。于是聚集在庭前一众人,也只能作鸟兽散。
李守礼一脸的遗憾不甘,还待要继续争取,但见嫡母房氏正盯着他一副若有所思状,心中顿感不妙,低头拉住李潼:“走吧,走吧,巽奴,去你舍中,我要请教你一些问题。”
李潼却不着急离开,他还要问问那个部头米白珠该要怎么练习羯鼓的问题。但见李守礼不立危墙之下的姿态,还是忍不住乐起来,臭小子刚才不是“嘿”得挺嗨吗?
最终李守礼还是没能溜走,被房氏唤到了房间中,李潼也一同走进来,但见房氏皱眉沉吟状,很明显是还没想好该要怎么问责,毕竟刚才她观戏也挺入迷,不好拿这个当借口。
“这几日课业完成如何?”
片刻后,房氏才抬手点了点李守礼,并望向李潼做问询状。
“每天都是按时完成,不敢怠慢。”
李守礼一边说着,一边对李潼堆起谄媚的笑容。李潼便也点点头,至于完成的质量如何也就不多说了。
“有没有再浮浪弄戏,私迈禁防?”
房氏又问了一句,李守礼忙不迭摇头:“没有没有,这个真没有!”
听到这回答,房氏又皱起了眉头,过了好一会儿才又说道:“你兄弟递授时礼,怎么晨间用餐,还有那么大的吞噎声?这实在不雅,归舍案习时礼,每日再增一番,日制礼注一篇,送来我处,去罢。”
李守礼闻言顿时傻眼,他吃饭吧唧嘴也有错?
这小子还要争辩几句,却被李潼给扯了出来。看他那副懊恼发懵的模样,李潼更是乐不可支,拍掌“嘿”了一声:小子要找你的错还挺难,让你不戴帽子!
他敲了敲李守礼后背,问道:“这《踏摇娘》俗戏,你从哪里观来?”
讲到这个话题,李守礼顿时又神采飞扬起来:“我也不是全无长处!早前居在掖庭后殿,距离内教坊不过两重宫室,只要翻出墙头,就能听到坊乐。只是教坊习曲太杂,初听序奏有些迷乱,但伶人开腔我就想起来了!”
听到李守礼这么说,李潼倒是不免对他刮目相看,没想到这小子不显山露水的,居然还有这样一点内秀。
唐大历中,有民女张红红能闻曲记谱,凡曲目只要听过一遍,便能熟记无误,因此被当时代宗皇帝召入禁中封为才人,又因这一禀赋而被称为记曲娘子。
李潼有些不相信,李守礼自感受到侮辱,便拉着他一路用嘴拟声刚才听过的曲调,果然旋律吻合个七七八八,甚至就连那不同乐器的拟声都有两分相似。
但是否真的节拍不差,李潼自己都忘了许多,无从印证,不过就算是有些出入,李守礼的表现也足够让他感到惊艳了。
看到李守礼转为眉飞色舞,李潼又不免想起此际同居禁中的他四叔李旦一家。那也是一家的文艺青年啊,野史逸传多有描绘李隆基兄弟们音律娴熟、多才多艺,甚至妖孽到隔墙听声就能判断出演奏者的姿势出来。
看来,武则天的这些孙子们,童年生活虽然不算好,但也养出了不少的歪才。他四叔那一家且不说,李守礼这记谱的才能,李潼觉得倒是可以吹一吹。
他正想着翻曲拟词刷刷存在感,李守礼这一禀赋倒是可以跟他相得益彰,毕竟让他从头学起唐乐协律实在有些为难人。刚才从部头米白珠那里讨来一份曲谱,乃是晦涩的半字谱,对他而言天书一般,实在无从入手。
对于唐乐的了解,李潼也只是基于史料的文字认识,乐理之类更非专才,从头学起,难度既大且耗费时间。但如果有了李守礼的记谱协助,只需要和声协律、彼此印证,完全不必再穷推究竟。
这么一想,李潼就来了兴致,拉着李守礼的手直往自己住处去,打算稍作尝试。
李守礼则是半推半就的扭捏:“娘娘嘱我学礼呢,哪有时间……唉,明日娘娘追究起来,巽奴你要说是你强拉我……等等我,好小子,跑这么快!”
这小子矜持维持了不足几息,便屁颠屁颠追上了李潼,厌学至此,大概也是一桩禀赋了。
兄弟俩凑在一起,翻新旧曲大业刚刚开始便卡了壳,原因则是李守礼这曲库有点小,早前跨墙听曲不得完整曲式,如今能完整记得唯那俗曲《踏摇娘》而已。至于李潼讨来的那篇记谱,于他一样也是天书。
所谓旧曲翻新词,没有曲子,李潼纵有华篇也无可奈何。在没有尝试出套路之前,他也不愿贸然去请教旁人而露怯,只能勒令李守礼赶紧扩充曲库。
李守礼对这安排是比较满意的,他也看出兄弟三人中,这个三弟是最得嫡母看重,有李潼给他打掩护,他乐得天天听曲。
但这工程也没有持续多久,因为很快又有新的命令送达仁智院。这一次来的又是老熟人上官婉儿,传达神皇命令:着嗣雍王等三子往内文学馆读书制文。
“外廷学士建言,三王岁长,宜从学受教。太后以为然,又恐立朝诸学士义理精湛、不合初学,所以着令大王等先入内文学馆启蒙从始,再受深教。”
上官婉儿往来多次,与雍王一家关系也算比较融洽,因此将太后这一命令稍作解释。
且不说李潼等三人,太妃房氏再一次忍不住涕泪横流。此前她终日凄凄惶惶,但是近来处境却是转变频生,先是一家人能够住进环境大善的仁智院,此前又有兴筑慈乌台告慰亡魂,如今三个儿子终于得到正视被安排进学,似乎阴云真的正在逐渐远离他们一家!
而若细究这一切改变的源头,似乎都是从幼子守义死而复生开始。房氏激动至极,一把揽过垂首不语的李潼,大哭哽咽:“三郎、三郎、我的儿……我母子终于、终于……”
看到太妃如此感伤失态,上官婉儿眸底则是闪过一丝忧色。
垂拱四年大事频生,外界疾风骤雨,不知多少人想觅安处而不可得。就在不久前,她才刚奉神皇所命将太平公主接入禁中居住,就是为了让公主免于被外界诸多风波牵连。
雍王一家幽居深宫,虽然不得自由,但起码能守一份安稳。
在这样的情况下,如果神皇陛下真的在意他们一家,最稳妥的举措自然是如太平公主一般安排,禁绝内外的互通,可是现在神皇似乎有意在将他们向外推,蕴意如何让人不敢深思,但最起码,绝对不是房太妃所以为的那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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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外廷中针对嗣雍王等三王读书一事,也发生了一场争论。这样一件小事自然不值得什么廷争大论,甚至于许多人根本就不知发生了这么一件事情,因此争论只发生在涉事者之间。
肃政大夫格辅元近来颇不淡定,署事也只是草草料理,适逢台吏有公文将要送入殿中省,他心念一动便起身将公文讨来,要亲自送往殿中省。
殿中省侍御之所,官署位于门下靠近大内的位置,尽管同在台省之内,但却具有一定的封闭性,外署官员若是无事,也都不便随意往来走动。
公文所涉问题并不大,但既然是宪台长官亲自送来,殿中官员们也都不敢等闲视之,直接将格辅元引到座监欧阳通处。
“这种小事,何劳执宪亲送。”
御史台又称宪台,光宅年间分左右肃政任事,左右大夫便俗称执宪,因是欧阳通以此相称。他一边签署收录,下发分吏,一边又吩咐下吏张设坐席,请格辅元入座。
两人相对而坐,欧阳通已经是六十四岁高龄,格辅元虽然比他年轻几岁,也早已经不是壮年。但终究还是格辅元显得年轻气盛一些,他见欧阳通只作寻常待客状,终究忍不住开口道:“欧公前日进言嗣雍王等出阁……”
“是有此事。”
欧阳通闻言后便点点头,转又叹息道:“这虽不是省中事务,但三王年长,立学恐晚。此前未有察,实在怠慢,后觉补救,是以人情参议。”
格辅元所关心又哪里是欧阳通以什么样的理由置喙,他又开口道:“事即搁议,则必有因……”
“执宪纠察,无需道我。我所知者,长则立学,不立则无以成。”
“言虽如此,但……现今人事沸腾,欧公何苦悖于时宜啊……”
格辅元自然有足够的理由不满,有关故太子李贤种种,近年来形同禁忌,少有提及。他兄长格希元旧事李贤,事情虽然已经过去了,但时局中酷吏横行,他身为宪台官长是有深刻体会,最恐有人将之旧事重翻而牵连及身。
如今好不容易等到一个机会,神皇将李贤遗诗频频示人,让他看到补救前事的可能,因此即刻上奏请修慈乌台,而且也获得了神皇的应允。
事情到这一步,本来可以说是告一段落。慈乌台筑成之后,虽然也不可说就能完全洗刷李贤逆名,但起码代表神皇对于这个儿子还是有追思之念。
那些酷吏们即便还要邀宠弄奸,也都不会选择再由此着手,算是一个皆大欢喜的局面。
可是没想到欧阳通突然冒出这一出来,顿时便让格辅元有些不能淡定。李贤已经是一个亡魂,围绕于此做什么文章,隐患都小。太后即便有猜忌,也会小得多,毕竟斯人已逝。
可是他三个儿子却是活生生的,此前拘养深宫不为外所知还倒罢了,如今再被提出来,谁也不能确保他们之后会不会卷入什么风潮之中。
一旦被有心人给盯上了而罗织构陷,格辅元倡建慈乌台势必不能免于事外,这无疑又埋下一个更大的隐患,简直比此前还要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