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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王入坊时间已经不早,再经过这样一番见礼,天色已经彻底黑了下来。
眼下满堂餐食,接下来流程自然是上下尽欢。此前是府内见礼,薛怀义这个外客不宜在堂,暂留街对面家邸中。这会儿礼事完毕,自然要邀请入宴。
李潼留两个兄长与府佐等待,他亲自归邸邀请薛怀义。踏出王府大门时,一勾弯月已经偏在天际,街鼓声隆隆作响。
街面上不见行人,坊门也已经关闭起来,夜色不乏静谧,但各种细节所营造出来的人间烟火气息又给人迥然不同于大内的感受。
王府门前除了府下卫卒之外,还有二十多名金吾卫兵众在此,至于那个街使陈铭贞则不见了踪迹,像是归署向丘神勣汇报去了。
丘神勣今日派人拦驾示威,李潼并不感到意外。
金吾卫司职城防,整个神都城都可以说是丘神勣的主场,不过从对方煞费苦心催促他们三王出阁看来,眼下的丘神勣应该还是倾向于规则之内解决他们,还没有阴狠到不讲套路的下三流手段。
只要还在规则之内,李潼就不担心大祸顷刻即至。因为眼下他们三王祸福如何,将会直接牵连到宰相格辅元。他奶奶不按套路的将格辅元拜相且派回长安,未达目的前,肯定也不容许布置被人破坏。
所以眼下丘神勣就算再怎么凶焰高涨,无非给他们一家施加更多压力,就算有什么实质性的构陷举动,也会暂时被更上层按压住。
这么想着,李潼入邸见到薛怀义。眼下薛怀义是他们兄弟最牢靠的依仗,其人热心助阵甚至夜宿坊中,也让李潼感激得很。
“此处府邸倒也宽阔可居,只是偏僻不美。若是选在洛阳县里,我与王等日常也能勤于走动。”
薛怀义闲来无事,在雍王邸已经逛了一小圈,此时一边走着一边评价道。
神都城分为洛阳、河南两县,基本以洛水为界,今年年初,两县又析立永昌县,河南县则改为合宫县,三王府邸所在履信坊位于城池东南方位,归属合宫县管辖。薛怀义的白马寺则在城外东北方位,彼此之间相隔很远。
“孤幼久在大内,宫外全无依仗。今日若非薛师借势,守义恐不能安归府邸。大恩庇我,实在无从言表!”
李潼顿足,又向薛怀义深作施礼。
薛怀义哈哈一笑,拍拍李潼肩膀:“闲话不必多说,王应事巧妙,圣眷再沾,人事杂扰实在不必多虑。”
李潼闻言后微微一笑,不再多说什么。往来日久,他对薛怀义的了解也加深。像是此前,明明是他奶奶授意他们兄弟参礼,薛怀义却一副义气模样。
今天反而谦虚起来,更让李潼确定他奶奶对他们三人出阁事务应是漠不关心。只是薛怀义这一番撑腰举动,表现之热心已经超出了交情的尺度,倒让李潼有些猜不透这和尚的意图。
王府群属都在门前恭候,恭迎薛怀义入堂,一番欢宴无需细表。薛怀义在堂中仍是一副仗义模样,望着一众府佐说道:“你等人众,不要以为王等稚嫩,便可怠慢敷衍,不肯用心供事。我与三位大王,是门户之内日常走动的好友,若知你等供奉有缺,即便国法不惩,我也不会放过奸邪!”
王府诸众听到这话,神态各不相同。有的人或是隐有几分不满于薛怀义越俎代庖的敲打,但大多数还是作凛然受教状,心内则不免惊异于三王竟与薛怀义有这么好的交情。
对于薛怀义的仗义,李潼也真是没得说。他们兄弟久在禁中,就算元月大酺些许名声传出,但时流对他们印象总体还是陌生。
第一印象的树立很重要,薛怀义能在府内群情未附的情况下做如此亲近表达,这让李潼之后折服属下们更加便利。
宴会持续了一个多时辰,因有薛怀义在席,李潼也没搞那些即兴作诗的文娱活动,只是传来邸中内教坊音声,堂中小演几曲他在内教坊翻新的作品。
能被李潼文抄翻新的曲辞,自然都是精品,再加上内教坊音声人技艺纯熟的演奏,这绝对不是惯常可见的声乐享受。
因此堂内府属众人,一时间也都是如痴如醉,表现最夸张尤属官二代史思贞。
他那虬髯密生的脸庞能够表现出的神情微细本就有限,可是坐在席中、身躯随着节拍不安分的扭动着,浑身上下都透出一股痴迷入极的味道,望向河东王的眼神也满是炽热的崇拜,让李潼隐有毛骨悚然之感。
“卑职何幸之有,能入此风雅至极厅堂!今日始知音声妙境无穷,大王才趣已有《万象》典式如山,山径浅入,才知琳琅丛生,珠玉满挂……”
听到史思贞忘形夸赞,李潼一时间也颇有感慨,谁说胡虏多鄙夷,瞧瞧这彩虹屁夸得,形象又具体,也不知谁家大人这么知礼,养出这样的好儿郎。
相貌本就儒雅端庄的张嘉贞也是一脸的神采飞扬,拱手道:“旧闻《逍遥王》曲式,已经颇感才趣动人。今日再聆新声,诗余杂辞、尺外之工,大王妙笔施点,竟成奇异天地!卑职有幸入府占席,若是世道久传,恐此厅堂将无立锥之地!”
“逍遥之境,方外人间,虽有闻,憾无见。王者逍遥,唯趣为羽翼、才作舟楫,能得畅游,大王得于此,卑职等景从于后,想能分惠流芳!”
就连不太被李潼待见的刘幽求,在听到这些精妙音声表演后,也忍不住击掌赞叹。
至于堂中其他人,虽然也觉音声极美,但憾于拙言,类于部头米白珠,只是六都喊不好的咸鱼,夸赞起来完全没有这几人婉转动听。
能够被属下们这么夸赞,李潼当然也是高兴。文抄之类的文娱活动,还是要有一群语言表达能力强的人捧场抄起来带劲。
像是此前在禁中内教坊,虽然沈佺期也说他所翻新《逍遥王》等声辞早已传遍半个神都,风靡一时,但他完全没什么感觉。夸人不能当面夸,废那口舌干啥。
当然,李潼也明白众人之所以群声夸奇,主要还是在于一个新鲜,再加上内教坊诸众高明乐技的烘托。
眼下的诗歌发展,律诗都还在摸索阶段,曲子词之类的长短句,正如张嘉贞所言,不过是诗余闲趣、尺牍之外的工夫,多俚俗声辞,而李潼翻新出来的这些曲辞都达到极高艺术水准,如荒野华厦、茅房饰彩,如果不是才华横溢兼闲得蛋疼,谁做这种事?
三王刚刚出阁入邸,也不宜漏夜宴饮狂欢,尽管众人仍觉意犹未尽,但也还是适时停止了宴会。
散席之后,府佐诸众便直接住在了王府中,至于屋舍如何分配,自有三府长史安排,无需三王过问。
此刻坊门早已关闭,薛怀义自然也只能留下来,与三王同回雍王邸。时间已经不早,李光顺与李潼便也干脆留宿李守礼邸中。
门仆将薛怀义引到客舍,三王将要告退之际,薛怀义却指着李潼笑道:“还有余兴未了,王能再陪片刻?”
李潼自然没有拒绝的道理,摆摆手让两个兄长先去休息,再吩咐家奴小备酒食送过来,薛怀义则吩咐道:“醢(hai)酱齑料,直需取来,不必再备美餐。”
门仆听到这话,当即便是一愣,李潼略加沉吟后,便吩咐杨思勖去王府取来刘幽求所献食的两瓮酱料。
酒食送入厅中,看到杨思勖取来的酱料,薛怀义眸子便是一亮,拿起餐刀割开胡饼,瓮中挖出一大坨黑乎乎酱料涂在胡饼上,大口吞食,片刻间半张胡饼已经消失在唇齿之间,他才眉眼酣畅的徐徐吐出一口气,转拍着肚皮笑道:“俗味久不尝,真是想念。”
李潼见薛怀义吃得香甜,一时间也有些好奇,示意杨思勖拿过一张涂酱的胡饼,待见那酱料黝黑中又夹杂着黄绿浊色,心中便有几分迟疑,犹豫着举到嘴边咬了一口,一股说不出的味道顿时便在口舌之间炸开,辛烈酸涩咸苦,还透出一股不好形容的腐臭味。
他脸庞顿时扭曲,张嘴便要吐出,又觉失礼,抬手掩住口鼻,最终还是忍不住吐了出来。
“哈哈,王是生来富贵,自然不耐这些乡野土腥滋味。”
薛怀义见状大笑起来,转又拿起另一张胡饼抹上厚厚酱料,一边吃着一边啧啧道:“幼时家贫,粗粟烂米全无味道,阿母最擅沤渍齑酱,但却从不多作,王知为何?一是买不起姜蒜,二是恐我浪费食料。往年我三尺小童,偷酱能食两大张胡饼!”
李潼听到这话,不免诧异,倒是没想到薛怀义还有这种忆苦思甜、返璞归真的细腻一面。
他顺手将那涂酱的胡饼递给杨思勖,才又笑道:“生人五味,实在不可强求。薛师如今显贵世道之内,也算不负高堂苦养之恩。”
薛怀义闻言后也是点点头,似是证其所言不虚,居然真的伴着那滋味丰富的酱料吃了整整两大张胡饼。李潼尝过那味道,实在是理解不能,不过人的口味本来也就奇怪,像他爱喝的胡辣茶,身边人多有敬谢不敏。
薛怀义洗过手后,取来米酒轻啜一口,然后才望着李潼长叹一声:“王真有鬼神眼,早前观我额顶泛赤,之后我也寻人望卜,所说都是空夸。近来险入死境,才知王观望神异,不同俗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