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积善坊大街上,武攸宜身着一袭华美锦袍,背着手走来走去,不时抬头望向不远处那巍峨壮观的代王府邸仪门,眼神中满是纠结。
不远处,十几名随员们聚在一起,见着大王就这么在长街上溜达了小半个时辰,却迟迟没有进一步的动作,也都不敢上前请示。
“负人者又非我,门邸虽高,又有何惧!”
终于,武攸宜重重顿足,口中呢喃,直向代王邸行去。
王邸中堂里,李潼听到府员禀告武攸宜终于走进府邸中,心中不免一乐,嘴角挂着笑意行出中堂,站在廊下等候。
不多时,武攸宜便在邸中亲事引领下,昂首阔步向中堂行来,及至见到在廊下站立的代王,脸上浮现出一抹浓烈的幽怨,距离还在数丈之外,便满是随意的拱手作礼,口中说道:“蒙政事堂诸公选授,卑职忝任并州大都督府长史,离都赴任在即,特向大都督告辞。大都督事中若有见教,卑职在庭恭听!”
看到武攸宜如此神情语气,李潼嘴角频颤,抬手掩住嘴巴深吸了一口气,示意杨思勖紧跟着自己,这才疾行下阶上前,望着武攸宜长叹了一口气,才说道:“我与建安王,难道只能如此相见?旧在西京时……”
“旧事不需再提!卑职今日入府,只诉案事!”
不待李潼说完,武攸宜又扬声说道,神情更显阴郁,眼里的伤感却流泻出来。
“既如此,请建安王登堂细陈。如今职事所归,虽然暂有上下的分别,但小王怎敢真将建安王作下员使用教训。”
见到武攸宜一脸的倔强,李潼心里乐开了花,老小子你再牛逼啊,如今还不是我府中下僚?
武攸宜听到这话,心中自有一股酸涩生出,遥想去年西京时,他是何样的风光,而代王一家不过是凄凄入城的闲员。可是短短不足一年的时间里,对方无论名爵还是时位都已经稳压他一头,他甚至还要趋行入训!
之前之所以徘徊不进,有相当一部分原因就是害怕对方会当面嘲讽,让他更加难堪。
可是见到代王那如沐春风的笑容、一如既往和气的语调,他心情不免更加复杂,本想来见上一面、意思一下便即刻退出,但现在却忍不住举步往堂中行去。
入堂后,李潼见武攸宜落座后才又坐下来,指着席案上那些待客的果点餐食微笑道:“旧年在西京,几次承邀过府,所见案席俱备,窃念至今,不知是否建安王故癖?”
武攸宜听到这话,垂首看看案上诸物,脸色变幻之间,竟然低下头去,只是肩头微耸。
这老小子不是感动哭了吧?
李潼见这一幕,心中暗自狐疑,他只是随口一说罢了,去年在西京的时候,满脑子都在图谋武攸宜家财,鬼记得在他家做客的时候吃过什么,现在摆设出来的,也不过只是俗常几物。
过了好一会儿,武攸宜才抬起头来,眼眶竟然真有些泛红。为了掩饰自己的情绪,他环顾厅堂之中,口中感叹道:“大王华堂敞大,坊间几家能比?不愧圣眷深得。但张设铺陈如此简陋……”
李潼叹息一声:“厅堂规式,有司督造,非此宏大,不足彰显君恩浩荡。小王忝居此中,已经诚惶诚恐,唯简居薄欲、克己自守,岂敢再作浮华张设、炫耀俗物于人前?”
武攸宜闻言后冷哼一声,语调也变得怨气十足:“我若早知这个道理,不至于沦落此境!”
“我知建安王怨我相负,只是一直没有近席倾谈的机会,误解至今、更加深刻。”
“误解?”
武攸宜听到这话,顿时冷笑起来,并蓦地从席中立起,戟指李潼怒声道:“当日在西京作别,你是如何……”
杨思勖一步跨出,横在席前,望着武攸宜冷声道:“入门以来,大王一直礼敬周全,请建安大王无越礼外!”
眼见身材魁梧的杨思勖渐渐逼近,武攸宜气息为之一滞,下意识退后两步,然后才一脸羞恼道:“我与你家大王追论前事,岂容你卑奴置喙!”
“阿九,退下!建安王责我,自有他的道理,我理当领受。”
李潼摆手让杨思勖退到一边,然后自己也站起身来,望着武攸宜说道:“建安王义气托我,我却负此相托,虽然当中确有曲隐难言,但这不是推诿自己辜负信义的理由。今日王能不计前嫌,登我厅堂,我是感念肺腑,纵得几声斥问,我又怎么敢回避不应?”
见到李潼这样一个反应,武攸宜倒是愣了一愣,片刻后掩面坐倒于席,口中则作悲声:“大王知不知,你负我此番、误我之深!”
李潼当然知道了,他将武攸宜家财缴公,不仅仅只是让武攸宜痛失家财那么简单,更在一定程度上让这个家伙前程黯淡。武家诸众知道武攸宜有这么一笔重财托付给李潼,结果肉包子打狗,心中感想可想而知。
武攸宜去年离开西京返回神都,便一直以白身待罪邸中,完全就是一副被边缘化的处境。否则按照他视财如命的性格,就算有圣皇陛下的震慑存在,又怎么能忍得住不来向李潼追究?
是真的没有胆量追究!李潼虽然也被夺爵,但转头就进了鸾台担任给事中,揽权揽得过瘾,连武三思他们都被皮球一样踢出南省,武攸宜一个待罪闲王,还真惹不起他。
甚至于就连武攸宜这一次再获启用,出任并州长史,都跟他眼下这一份不得志有关。武承嗣等人对这个重财资敌的堂兄弟有多排斥?甚至就连日前武家诸王入宫请职,都没有喊上武攸宜。
所以当李潼从匆匆返回王府的王方庆口中得知政事堂商议结果,他奶奶选择武攸宜担任并州长史后,对他奶奶的权术之妙真是不知该要如何形容了。
从武则天方面而言,肯定是希望将并州重镇交给武家掌管才放心,而朝臣是绝不愿意看到武家内外通重的。因此双方想要达成一种共识,必须要各作增损,你武家要掌大州,必须要让渡出一部分朝中权力。
但武则天却能在第一时间提出武攸宜这个几乎被无视的人选,并快速在政事堂获得了通过,完全没有给各方留下更多可操作的余地。
这一桩安排妙就妙在,武攸宜是在西京获罪,而西京正是眼下推问罪案的中心地,多少关陇人家都凄凄惶惶、担心自己会被牵连其中。
可是现在,武攸宜旧罪还未有定论,已经重新再获得大用。那是不是意味着,近期西京相关罪案,是不是都能循此从轻推定?
私谒皇嗣一案,与武攸宜虽不同罪,但其中可以深挖的覆盖面实在太广了,以至于关陇人家人人自危。
老实说,对于这一刀究竟要砍下去多重,既能受到警示效果、又使局面不至于完全崩坏,武则天眼下心里也没有一个尺度。把李潼这个孙子推举起来,从而将人望分流,也正于此有关。
至于眼下将武攸宜重新启用,就是表露一丝退让,留下一个缓冲的余地。也正因此,虽然武攸宜也是闲人一个,但还是在政事堂获得了通过。
但事实上,武则天什么也没有付出,她仍然掌握着继续追问的主动权。可如果这桩提议通不过,你们就是逼着老娘玩狠的,要严查到底!
至于李潼眼下继续跟武攸宜虚情假意,当然也是有着自己的目的,他见武攸宜已经忍不住的伤情外露,自己也长叹一声:“人非草木,孰能无情?俗人狭计,只道我与建安王只是虚情假意,但闲论只是浅表,唯势位更迭时,才能显现真情几分。”
“建安王你所托财货,我丝缕未作私用,至于如今囤处、用途,你也知晓。归都之时便遭刑狱,建安王奔走救我,旧恩铭记在怀!”
讲到这里,李潼抬手握起拳头,捶了捶自己的心口:“当时情势仓皇,全无定计,性命之外,余者没能妥善安排,致有后事。忧怅回想,深疚于怀。但言辞太浅,难载深意。我将要作实行,向世人证我对建安王你、确有真情!”
“你要怎么证?”
武攸宜听到这话,眼中顿时闪烁起希冀的光芒,他是知道,代王新封、实邑直比魏王等,都是一千三百户,如果真想追偿他的损失,对代王而言并不困难。
他也不奢望能够家财尽归,但能回补少少,就感到满足了,毕竟真正夺他家财的,还是圣皇陛下。哪怕代王只是象征性的补偿一下,起码能证明他武攸宜并不是诸王言中嘲讽、不能带眼识人的蠢材!
李潼闻言后微微一笑,抬手向堂下招了一招,自有府员送上一份文卷。
他将那文卷握在手中,望着武攸宜真挚说道:“知建安王得获新用,且巧在于我共事一府,实在是由衷欢喜。但我资望实浅,怎么能凌驾名王头上。建安王蓄势于邸,必将翱翔万里!为助此壮势,来日我便上奏朝廷,请辞府事,避此一席,让建安王你能全无掣肘,大逞雄才!”
说话间,他便将这份已经拟好的辞表递到武攸宜手中。
武攸宜闻言后也是惊得两眼瞪大,有些不相信的接过文卷,看过之后便抬头道:“大王、大王你真要如此?”
“白纸黑字!”
李潼语调坚决道,老子真有闲情也不玩你啊。
其实这也是此前姚元崇给他的建议,与其穷争一个大而无当的虚职,还要跟武家纠缠不清,不如干脆放弃、专心经营于神都,比如反攻武家基本盘、谋求禁军之任!
老实说,在刚听到这个提议的时候,李潼自是大吃一惊,只觉得姚元崇比自己还狂。但在听其人分析一通,才觉得自己一叶障目,此事未必不能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