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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到雍王这一番话,堂内众人无论是行台官佐还是朝廷使员,脸色全都大变。其中几名资历仍浅的行台官佐,已经忍不住对李千里在内的一干朝廷使员们怒目以对。特别那名叩请雍王体恤的朝廷使者,更是受到了重点的关照,数道冷冽视线如刀,几欲要将其人穿透。
李元素适时而起,抱拳沉声道:“殿下西进以来,功绩彰显,有眼皆见。金瓯得以完整,黎民得以安生,殿下之功大矣!若如此仍有细微之罪可察,则世道何人可称完人?何事可称全功?行台府库空竭,臣等在事官僚之罪,岂能独苛殿下,倾尽私己以输国困!自臣以降,恳请自削俸禄食料,以供皇命勒取。行台扩业于危难,成事于艰辛,绝不因钱粮小困而负悖命之大恶!”
“臣等恳请自削禄料,以保行台功名周全!”
在李元素的表态下,堂内其他行台官佐也都陆续起身表态,很是营造出一副和衷共济、共渡难关的气氛。
然而众员佐表态却未能让李潼感到高兴,他抬手拍案,然后指着李元素忿声道:“行台所历艰难,岂我一人独当!凡所任事诸众,无不勤奋刻苦,焚膏继晷,丹心拳拳,令人感动。尔食尔禄,无一虚受。行台分领皇命,所报唯此而已。
李尚书履历高位,既知府库穷困,自当大计深谋,递献良策,岂能大义裹胁、裁取百官禄料!尔等食禄,循事而取,此所以章轨有序,上下分明。若百官尚且并日而食,政治言何秩序,黎民言何养生!恤不及于身前二三,仁何以推及世道万众!
此议无复再言,安享尔俸,安守尔事,若所食非分? 不请亦必夺之!”
我们行台虽然穷,但却穷得有骨气。腆个逼脸搞996,已经让我深感惭愧? 如果遇到困难? 不积极解决问题? 反而还要克扣拖欠你们工资,这特么是人干的事儿吗?这特么就是王八蛋!
这话不只说给堂内众人听,也是说给如今游历于西京的那些士人们。我们行台劳工薪酬是绝对有保障的? 识做的已经在准备履历投递干谒了? 你们还在等什么?
雍王殿下一番雄言掷地有声,李元素都被训责的惭然告罪。至于在场那些朝廷使员们,眼见如此一副上下和谐、彼此关怀的画面? 不由得也是各自心生感慨? 心情也变得复杂起来。
训斥完李元素之后? 李潼也没有再给众人发表意见的时间? 只是着令李千里带领众朝廷使员返回邸居等待消息? 然后便下令结束会议。
发生在行台的这场会议? 包括雍王在会议中几段发言,之后几天时间里便通过各种途径传播出去,顿时便引起了广泛的讨论。
眼下的长安城中,因为上巳节曲江集会的缘故,本就聚集了大量的时流。特别是从神都来到长安的那些选举人们? 他们本就是官场预备役? 对于各种时政资讯也都分外的关心? 一俟听说如此劲爆的消息? 怎么能够按捺得住讨论的热情。
所以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长安城的舆情简直就是烈火烹油一般的热烈,街头巷尾、凡有士人聚集的公私场合? 无不是在就此事进行讨论。
参与讨论的士人众多,各自身份、立场不尽相同,所关注的重点自然也就不同。但这一事件实在内涵丰富,随便挑出来一点,都足以供人磨牙竟日。
在这一番热烈的讨论中,也有一些事情重点被提取出来,受到了最多的提及讨论。
比如说雍王西进以来,朝廷无寸物使用于陕西,几场大战凡所耗用俱行台就地筹措,这到底是不是真的?
这一问题,牵涉到行台与朝廷军计度支,众多资料绝不可能对外公布。没有翔实的资料作为佐证,自然也是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
有人就觉得这不可能,即便不说发生在河曲与突厥可汗默啜的作战,单单此前在青海与吐蕃作战,当中劳使之巨,就远非陕西道能够独力承担。
但这一论调提出来,自有无数人发声反对,既有原本朝廷官吏表示朝廷的确没有物货运于潼关以西。也有那些亲身赴陇的商贾,用实际的经历乃至于掏出各自账簿,以证实行台是在怎样窘迫的后勤条件下打赢了青海这一战。
当然最令时流关心的,还是莫过于雍王那一番有关官员禄料的表态。雍王这一通发言,可以说是大义凛然、端正得体,在士人群体中受到了高度的褒扬,并不仅仅只是因为关乎官员自身的钱袋子,更关乎一个君主对于士力重视与否。
这个时代的知识分子,经济基础多多少少还是有所保障,哪怕是陈子昂这种出身陋乡寒门,那也是实实在在的大土豪。
当然诸选举人未必人人家境都如陈子昂那样豪阔,像刘幽求早年尽管中了进士,还是寒酸的提着两瓮咸菜就去拜见雍王。但即便已经落魄成这个样子,刘幽求见面即献陇事策略,可见仍然深盼自己的价值能够得到肯定。
因此当雍王这一番发言传播开来之后,向行台投递籍状的士人激增,在极短时间内竟然达到几千份之多。这对行台而言,无异于久旱逢甘霖,所以各种士选方案即刻便提上日程。
在这种热烈的氛围中,李潼也开始委令国官冯昌嗣等处理王府产业,用以补缴去年的秋赋。
他这一做法,虽然意在让他四叔人情难堪,但却不是为了挑衅朝廷威信。
财政归于朝廷,度支出于中枢,无论他实际的操作怎么骚,但这一条铁律却绝不能由自己去破坏摧残。所以他典卖家私,是以缴纳罚金作为名目进行的。
但舆情本就是不理智的,专恃操弄,自然也就难免各种意外发生。当王府一些产业、器物出现在两市进行售卖时,顿时便引起了哄抢,溢价溢的夸张。
一名长安市里豪商以百缗高价竞买到一副雍王日常使用的笔砚用具,可当钱货交讫的时候,其人却指使家人运来千缗巨资,并伏地拜受这一套文具。
“关西贡赋,俱我乡亲父老勤事耕桑、竟年收得,因于皇命入征缴集,锱铢之内俱是血汗,自当施用关西!雍王殿下善用关西民力、物料,破贼国门之外,播治乡土之中。若朝廷以此为罪,则我关西父老得享行台惠治,俱与殿下同罪!罚金具此,请官人验收!”
那豪商如此发言,顿时便在市中引起了轩然大波,因此感义效法者,不知凡几。以至于仅仅只是处理了一部分王府日常使用的琐细器物,短短半天的时间里,市中竟聚钱达十几万缗!
李潼真是敢拿人头保证,这真不是他请的托。他这么做本就有几分自惩性质在其中,实在是没有多少煽动民情的想法。更何况眼下他这么做,如果未来自己当家做主,有什么封疆悍臣也这么做,他慌不慌?
所以在得知市中行情如此,李潼即刻下令叫停市卖,并将所得钱财原地封存,勒令凡所参与交易的商贾、民众们,即日入市取回各自钱款。老子可不想为后代悍臣之师,你们也别给我添乱!
然而告令下达了,入市取款的人却是寥寥,十几万缗巨资堆放在市监署中长达数日之久,几无折损。李潼本来还打算拿这批钱财烫一烫他四叔,却没想到自己先被炽热的民情烫的不轻。
于是他索性再下禁令,两市之中凡所操扬物价、搅乱行市者,一律严刑惩治,并直接将负责王府器物市卖的国官冯昌嗣等一律戴枷示众于市监署门前。退款一日不作发还,一日不准脱枷。
一直做到这一步,此前那些参与交易者才陆陆续续入市取款,总算将这一笔烫的李潼发慌的钱财重新散出去。有的钱是真不能拿,他现在拿了,遇上不争气的子孙,可能就要千百倍的奉还。
市监署这里民情激扬,李潼真是不敢再撩拨,于是只能将事情放在社监署中进行,不再向民众公开,务求一个买卖公平,留契约以为后证。
但民众们智慧也是不容小觑的,既然热情已经被激发出来,总是要寻找一个途径进行宣泄。
两市风波刚刚过去没有几日,突然又有十几驾香车驶入市里,即至市监署门前,车上便行下多名明艳动人的女子,俱为平康坊风月翘楚。
带队女子入前娇声道:“雍王殿下辞才冠世,平康坊馆居女子多盗曲辞卖唱谋利,今知殿下为物所困,娼伎虽贱,但也沐于王教。此前盗窃所得,今日并归原主!”
女子话音刚落,便有众多随从将载满钱绢的箱笼向市监署官廨内搬抬,很快便在官廨前庭聚起了满满一堆。
市中自有看客得观这一幕,顿时便赞声不绝于耳,更有人入前凑兴,解下身上钱袋便向前抛去,并大声道:“囊中羞涩,唯此三百余钱,欲买雍王殿下《少年行》一歌,不知哪位大家,肯于赠唱?”
“五陵年少金市东……”
其人话音刚落,即有伶人引吭作歌,一边歌唱着一边轻盈入前,弯腰拿起那一钱袋,随手抛入仍向市监署搬抬的箱笼中,并对买唱者颔首示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