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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入腊月,一场新雪随风而来,使得整个神都城都被皑皑雪色所覆盖,坊曲间也因此大有瑞雪兆丰年的喜庆气氛。然而,一道驰驿而来的紧急军报却将这氛围扫除一空。
神都朝堂中,皇帝刚刚借北衙演武以及朝士群情沸腾而逼得宰相们稍作低头,但这一份胜利的喜悦还没有回味完毕,心情就很快因此而变得焦灼起来。
大内武成殿中,朝中高官要员们齐聚一堂,皇帝高坐于殿堂中,语气中隐有焦躁:“旧年默啜败于河曲,仅以身逃,明明已经势弱至此,何以今冬仍能裹势南来进犯?”
皇帝问出这一个问题,殿中诸众无人回答。一则旧年默啜落败,本非朝廷调兵遣将的结果,之后陕西道大行台创设,河曲相关军务俱在行台料理,细节方面朝廷能够掌握的就更少了。
二则皇帝语气中隐带斥问,分明是对行台旧功提出质疑。这又涉及到更上层次的纠纷,韦巨源此前遭到罢相,就是因为质疑行台战绩。眼下众朝士也搞不清楚皇帝究竟是不是要借此掀起对行台新一轮的削权,自然也就不敢轻易表态。
但许多朝士虽然噤声,终究还是有人立心没有如此敏感。
见众人都不发声,左卫大将军王孝杰便越班而出,开口说道:“贞观旧年,突厥之所败亡,颉利以强逆而失其位,突利以恭顺而守其部。之后朝廷以突厥部众因北境而分设羁縻,累年经略,安北大都护府与单于大都护府以碛为界,分领南北。
天皇旧年,突厥亡逆先躁于单于都护府下,当时虽未成大患,但不卒禄兄弟遁于法网之外,遗祸至今,流窜于漠北、漠南之境,其所以死而不僵,便在于诸羁縻部族张掩前后,贼甲俱由此出,进退多循其道。旧年默啜之所败,伏诛者多为郁督军山先躁之众,然漠南其族裔细支,所损不多……”
突厥早年作为北方霸主,其疆土领民横跨漠南漠北。贞观年间虽然攻灭了东突厥,但受到打击最大主要还是以阿史那家族为核心的突厥王族势力。但即便是阿史那家族,仍有阿史那思摩以及突利可汗为首领的东部突厥保留下来。
至于突厥其他大大小小的族枝势力,则就相对完成的保留下来。以骨笃禄兄弟为核心的后突厥势力,便是从单于都护府所统治的漠南地区发展出来,所以最初大唐与突厥这些亡国之余的战斗主要就发生在单于都护府及其周边区域。
武周代唐这一特殊时期,大唐北部羁縻体系进一步崩溃,骨笃禄更率领部众返回漠北郁督军山重建牙帐,成为突厥复国成功的一个标志。默啜作为骨笃禄的兄弟,则留守于漠南黑沙城,为突厥南面设。直到骨笃禄死后,默啜前往郁督军山争夺汗位,之后又率众南来进寇河曲而遭遇大败。
但这一系列的胜负,与大唐军队对线的仍是骨笃禄的核心力量,单于都护府所统诸胡州所受影响并不深。默啜河曲落败后仅以身逃,但短短一两年时间内便又纠集其南来进犯的力量,这其实并不奇怪,不过是重复了其兄骨笃禄的发迹过程。
突厥作为老牌的草原霸主,还未正式覆灭前,其部族便遭到了肢解分裂,其中矛盾最大便是颉利与突利这一对叔侄。颉利之覆亡便遭到了突利的背刺,所以接下来对突厥降户的制裁与安顿也都有轻重的区别。
但这轻重也只是相对而言,一群亡国之余总不能好酒好菜的招待着。
突厥突利所属东部部族虽然势力相对完整的保留下来,但在东征高句丽的过程中也承担了沉重的兵役,所以后突厥第一波亡国势力就出自单于都护府所管制的漠南东部突厥。换言之,单于都护府所统治的羁縻州府才是突厥复国的真正源头所在。
突厥复国一代目阿史那泥熟匐死后,参与动乱的突厥乱兵们渡过黄河迎接河曲六州的阿史那伏念为首领。但河曲六州降户本身就被管控的更加严格,对大唐敬畏更深,伏念直接在大唐兵锋威逼下投降,并主动逮捕了参与叛乱的东部酋首们。
骨笃禄兄弟就是这一次叛乱中的漏网之鱼,再察觉到六州降户不足信后,才又再次返回单于都护府范围内的漠南地区发展势力,并逐渐壮大起来。
这一次默啜在河曲输个干干净净,同样游荡回漠南继续发展势力,其死灰复燃的真正原因仍然在于单于都护府姑息纵容。
王孝杰自觉是就事论事,剖析一下默啜死灰复燃的根本原因。但这话说出来,却让在堂众人不免都尴尬有加。因为这意味着默啜再次壮大起来,责任并不在于陕西道大行台,而在于朝廷并没有抓住这一机会痛打落水狗,给了默啜喘息之机。
事实也确如王孝杰所言,突厥这一次进犯的路线正是绕开了行台所控制的河曲地区,直接通过单于都护府所在的云州南来,入寇河东道北部的朔州、代州等地。
眼见王孝杰陈诉完毕后,堂中气氛便压抑沉闷,宰相李思训便又开口说道:“事因如何,眼下不宜深作追究。当务之急,便是需要应备来犯之贼。眼下突厥已经寇入岚州,距离并州不过咫尺之遥,并州奏告境域州县所聚甲兵不足三千之数,一旦突厥贼众闯入,后果将不堪设想!”
听到李思训这么说,殿中众人无不倒抽一口凉气,并有数人忍不住疾声道:“并州武备竟然如此松弛?”
这问题一提出来,不免又是一阵让人尴尬的沉默。并州乃是河东道首府,本身地理也直当要冲,本来就是朔方漠南军事一大基地,能够收聚甲兵竟然不足三千之众,这简直与不设防的空门无异。一旦被突厥入寇并州,胜得钱粮辎重,有了继续南来的力量,说不定新年前后,突厥铁骑便能抵达黄河北岸!
而并州防务的空虚,也是有着深刻的原因。神都革命后,朝廷首先需要面对的大问题就是当时薛怀义所率领的代北道大军。这一问题虽然在时任并州长史武攸宜与诸行军总管的配合下得以妥善解决,但也给朝廷埋下了隐患。
继任长史苏味道同样是雍王的人,行台创设后,雍王已经独大于陕西,若再于并州甲骑盛聚,那无疑是纵容雍王势力继续向河东蔓延。
为了防止这一情况,朝廷对于并州便是虚其防务的策略。甚至就连原本设立在并州的几大军械仓库,都转移到了太行山以东的相州。
当然,这也并不意味着河东道就全无设防。毕竟当时主持军政事务的还是李昭德,虽然并州不再甲械盛聚,但却直接加强了单于都护府的驻军规模,以宿将杨玄基为单于都护府镇守使,朝廷直接派驻的兵力便有两万人,再加上诸胡州城傍武装,足有五万之众。
这样一股军事力量,足以控制漠南局势,镇压各种逆乱。所以并州防务周全与否,也不足以影响到漠南整体的防务形势。
可问题是,单于都护府既然有了这样的布置,为什么又出现了这样的防务漏洞,默啜竟然率众堂而皇之的通过单于都护府,直寇河东道诸州县!
单于都护府那数万大军究竟在做什么?就算一时防控疏忽,可现在突厥贼众已经连寇数州之地,总该有所醒觉,回防并截杀默啜一行!
当这一问题被提出来的时候,满殿群臣也都震怒不已,纷纷斥言单于都护府镇守使杨玄基玩忽职守,拥兵数万竟然放任突厥南来,实在该杀!
然而当兵部将今年边防军务调整细则调取出来的时候却傻了眼,九月份单于都护府驻军有三千人抽调回国、入都宿卫。
但这一部分军籍却并没有录入南衙,原因也很简单,因为直接被北衙所收录。此前皇帝演武于北门,检阅北衙万骑新军,其中一部分就属于漠南戍边人马。
当然,这一点也不必深究,天子欲创亲军,从边疆抽调士伍入拱,这也属于正常操作。更何况三千兵士入参宿卫也并不足以让单于都护府防务大损,只是时机有点不凑巧。
但还有一个更大的问题,那就是除了这三千入参宿卫的将士之外,单于都护府竟还有一万人马离开防区,向东进入幽州,这其中就包括镇守使杨玄基。
而从时间上看来,正是这一路人马被抽走之后,默啜便出兵南来,进寇朔州!
事情追溯到这一步已经很明显,正是单于都护府驻军被抽调一空,才造成了漠南防务空虚,给了默啜以可趁之机,兴兵南来,也让并州这一防务漏洞暴露在突厥贼军眼前!
但单于都护府监控漠南,入调一部分甲众入参宿卫也在情理之中,突然这么大股军众撤离坊区、前往幽州做什么?
大殿中,皇帝李旦脸色阴郁,只是垂首阅览着兵部递交的资料,干咳一声后才说道:“李相公所言切实务急,默啜亡户之犬恃其微微之众,几番触犯大唐天威,绝不能纵容其长久为患、往来无禁。诸公俱谋国之臣,即刻拟定杀贼定乱之方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