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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李潼返回内宫中时,骚乱已经被扑灭了,且这一场骚乱的原委经过也已经被调查出来,有十几名宦者意图抢夺停在九洲池的游船,并希望借此顺着水道将相王灵柩及家眷们送出大内并渡河前往河东,结果却失手烧了九洲池的游船,以致事情外泄,引来宫人阻止并擒杀。
李潼站在一处宫苑廊间,看了一眼那十几具宦者尸首,由于宫人们并无利器配给,所以这十几名老老少少的宦者是被浸水的丝布生生绞杀,一个个脸庞身躯都扭曲狰狞。
抓捕并擒杀这群宦者的是内谒者监、隔城宫苑使范良臣,一个四十出头、体貌瘦高的太监,虽然神情忐忑有加,但还是将事情经过描述的比较完整。
“为何不留活口?”
杨思勖在查验诸人死状后便返回监国身侧,指着范良臣怒声道。
范良臣头颅深垂,颤声说道:“这些宫奴卑鄙乖张,怀奸罔上。今相王殿下小殓于隔城,家人号泣同悲,实在难以再受外间邪情滋扰……臣承恩监守隔城,实在不忍、不忍殿下魂灵再遭……”
这借口当然没有什么说服力,杨思勖还待斥问,却被李潼摆手制止,并指着范良臣吩咐道:“你等既然在直内苑,务必守卫灵堂周全。之后再有此类滋扰,一概格杀勿论!去罢。”
摆手屏退了范良臣等诸名宦者,李潼便转身往徽猷殿行去。杨思勖追从上来,忍不住低声道:“相王停棺隔城以来,内宫频有骚乱滋生,这已经是第五起……若说只是宫人私自谋乱,仆是绝不相信!”
李潼听完后,有些烦躁的皱起眉头斜了杨思勖一眼,你这货都不信,难道老子就信?可问题是,这件事实在不好处理。
秦桧都有三个号朋友,更何况一国之君。他四叔不长不短也算是掌权数年,且不说外朝势力如何崩溃瓦解,在相对封闭的大内皇宫中还是存在着众多感怀旧恩的拥趸。特别是诸宫苑之间众多的太监宦者们,他们对相王一家可谓是忠心耿耿又充满同情,远比外朝群臣们要更加的铁杆。
李潼一家当年幽禁宫中,那么艰难的情况下都发展出一群忠义宫人,且在他成长过程中提供了不小的帮助。
底层人物或因获取资讯的渠道有限而不乏愚昧,比如这些宦者们就不知道九洲池根本就不能联通到黄河,但越是这样物质贫瘠的人,反而对心中所认可的正义更加坚守。
更何况小人物也有大梦想,历史上太监们真是豁出命去跟着他四叔一家搞革命,既换来了荣耀,安史之乱后更成为皇权中滋生出来的一个毒瘤。
要解决内宫频有骚乱发生这个问题也很简单,全杀光就是。
李潼对这些底层人物的坚持虽然也是正面认可,但也不至于宽大到不忍加害,毕竟只要是个人就要为自己的选择承受代价,这些宦者内心加戏已经不知道给他安排了多少死法,就算一劳永逸的干掉他们,李潼也全无心理负担,泉下尽忠去罢。
但说到底还是一句,时机不对。起码在河东危机解决之前,这件事还只能就这么凑合下去。零星的骚乱虽然时有发生,但也不算大事,只要守住几处关键人事不出错,类似的骚乱也只是宫人惊恐悲伤下的情绪发泄。
李潼一路疾行,很快就来到徽猷殿内殿中,刚刚行到门前,他姑姑太平公主便不无紧张的迎上来,拉着他询问道:“慎之,方才西苑火光……”
“不是大事,已经解决了。”
李潼闻言后随口回答道,举手召来宫人正待询问太皇太后起居如何,另一侧太平公主又忍不住叹息道:“生在天家,真是幸也不幸。可怜你四叔就此弃世,家中竟无长丁支撑门户……”
“只是几名贼奴欲盗闲厩马匹,与西苑哀事无关。”
李潼又随口说了一句,视线余光一转,将他姑姑眼角一抹错愕收入眼底,继而便举步行入内殿中,转过围屏后向着内堂半卧的太皇太后叹息道:“近日都畿甲力还是紧张,但行台两万军已经将过潼关,几日后内外便不会再有此类扰乱冒生,祖母可以安寝。”
“老物眼昏耳背,能见闻多少?倒是慎之你,内外俱需过问,不必强摹秋毫。”
武则天示意李潼入前来坐,见到他眉眼之间掩不去的疲惫,稍作沉吟后又开口道:“外事托给你,我是放心。家门之内,既然你祖母仍在,也无需你分心细较太多。十月大礼之后,宫奴能感故恩者,发配乾陵,余者悉收西苑、了却残生。天下之主,无谓因此区区宫秽沾污羽毛。”
听到这话,李潼不免更加感慨,他两个叔父的死真是给他奶奶打击不小,以至于性格都发生了不小的变化。很明显他奶奶是瞧出了他对宫中闹乱有刻意纵容、然后一举荡尽的打算,所以才会这么说。
屏风后太平公主还在犹豫着要不要走进来,听到这话后更是心中一凛,本来已经抬起的脚步蓦地落下,而后便折身向外行去。
看着屏风上投射的灯影,李潼叹息一声,也不隐瞒自己的心意,抬头望向他奶奶并说道:“向年在微时,确有怨祖母威重情薄,人不敢近。而今身当此位,算是有了体会。人之才力无谓大小,诸事杂涌面前,惟慎重略轻,才能不失治序。
满心大计让我五内焦灼,实在没有闲情于微处细着手笔。我与祖母身世并不相同,想要不乱于事,则不能纵情。眼下诸事尚不失控,宣威便是留情,否则,恐怕情法相悖、彼此难容。”
武则天听到这话,眼中不免闪过一丝阴霾,但很快李潼便又继续说道:“祖母既然对我深具信心,肯将家国付我,无论如何,我绝不会恃宠强逼,让我恩亲老景萧条。天下奉于一家,岂不容二三亲徒?唯今存续之际,邦家只容一声,渡过此难之后,自有裕年荣华,享用不尽,我也希望亲人能够勿迫我于短时。
我本欺天偷命一介孽员,若非祖母垂怜庇护,安有余后造化?机缘巧合,幸至于此,寰宇之内,情义契合,无过我与祖母,绝不会使权任性,让祖母垂泪人间。”
武则天本来眉间隐有愠色,但在听到这里的时候,神情又软化下来,指着李潼笑骂道:“大不必将你命格言之鄙薄,你祖母一生荣辱所历实多,过眼人物更不知凡几,偏偏你小子是降我一物。已经如此年迈,也难再扰你几年。你少来便深有格局分寸,虽然常是阔言人情,但人情又能乱你几分?眼下且恃旧情,向你讨要几年安乐,至于日后,也都由你。”
说到这里,武则天忍不住打了一个哈欠,李潼见状,上前抚平了有些皱起的衾被,并轻声道:“祖母安心休息吧,事情我会尽快处理。都畿几人可以无恙,但在外者如何,并不是我能控制。”
听到这话,武则天眉头更加舒展,但仍下意识握着李潼的手腕,李潼也只是侧偎榻左,待听到轻微均匀的鼾声,才试探着轻轻抽出了手腕并站起身来,有些久坐缺氧,身躯微微一晃,突然便感觉到身侧触上一温软身躯。
“殿、殿下繁忙劳苦,还能伴亲入眠,哪怕寻常人家,都少有这样孝义深厚的儿孙……”
杨喜儿下意识的入前搀扶住身躯微晃的监国元嗣,旋即俏脸上便霞云飞染,羞怯垂首,但仍壮着胆子轻声说道。
李潼有些尴尬的收回臂肘,这才注意到一直在侧侍立的少女,只是在听到这话后又忍不住打量少女几眼,你看到了啥、听到了啥?知道我跟我奶奶刚才在谈啥?
“你、你……娘子是杨相公家人?”
看了几眼后,李潼才有些惊奇的轻声问道。他虽然归都多日,但一直忙碌,还真没有细致观察过他奶奶身边侍用之人。侍用小事,既然他无心过问,自然也不会有人向他详奏。
杨喜儿听到这话,眼波先是一黯,片刻后才又露出几分惊喜:“殿下还记得我?”
李潼闻言后,心生几分不好意思,抬手示意少女随他行出寝室,行走间举手比量了一下少女身高,然后又降低尺余。
杨喜儿见状,便矮身侧首,将额头顶在李潼手缘,一边走着一边升高,行出寝室后,才恢复了正常的站立身姿,两眼笑得月牙一般,满是少女的娇俏,两手一摊,口中则说道:“便成了这个样子。”
看到少女开朗的笑容,李潼的心情也略受感染,嘴角一翘便又说道:“杂事缠身,疏于饮食侍奉,殿室之内,有劳娘子备事起居。”
“故邸遭拒,总需有处容身。幸在太皇太后拣用,妾能免于野中荒长。游荡内苑,不违父志,不敢当殿下垂问。”
听到这杨家娘子这么说,李潼干笑两声,不无感慨道:“故事曲折,难凭一言申明。娘子也不必长困旧情,只需欣乐生活,亲人虽身覆土下,也能欣慰于黄泉。”
杨喜儿闻言后便将嘴一撇,继而觉得不雅失礼,连忙又垂首道:“殿下难道真的独昧于自身光华?人间何样女子欲亲还远,余生还有欣乐可言?惟妾深知君心如铁、烈火难融,怨人终还怨己、凄态只是惹厌,不如强笑相对,或能再承一顾……”
李潼听到这话后又笑起来,退后两步将已经亭亭玉立的少女又打量两眼,不免感慨真是长大了,摆手笑语道:“娘子心意坦白,知我恩亲不患呵护不周,日后长有相见,此夜便先告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