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八章 灵宝与弘农

孤独麦客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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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虢州东北三十里的灵宝县郊外,一辆四轮马车已经开始上路“试车”了。

    内务府去年在蓟县开了第一家制车作坊,是为北都车坊。

    今年本打算在河南、洛阳二县择址开办第二家的,但邵树德禁伐洛阳周边森林,于是向西挪到了虢州灵宝,因为这里的森林资源较为丰富。

    不过邵树德特意嘱咐,伐木之余,尽可能向陕虢二州百姓收购木料。因为这是他们获得现金收入的机会,必须予以政策倾斜。

    这一日,内务府监赵植来此巡视,储仲业、折从依二人陪同。

    赵植是在野利经臣去世后接任府监的,储仲业则进位少监,接替了他的位置。

    折从依今年还不满三十,乃折嗣伦之子,折从学、折从阮之兄。小时候也在邵树德府中学习过,因为体弱,他没有当武人,经学毕业后,便在关西当官,今年年初调入内务府,担任府丞。

    “《淮南子》云‘是故人君者,上因天时,下尽地财,中用人力……丘陵坂险不生五谷者,以树竹木’。”赵植坐在最前面,迎着风,车速飚到极致,发型略有些乱,但还是摇头晃脑道:“陕虢这地方,以时种树,春伐枯藁,或为薪蒸,或作车材,民得其利焉。”

    折从依闻言道:“圣人下令把车坊建在灵宝,多收百姓犊材,是真的爱护他们。”

    古来收税,除粮食外,一般还要绢、钱,都有定数。

    不要说绢就是钱,收税的人不会跟你扯闲篇,他按规定从你这收走二百钱、三百钱,那就要数到这么多枚铜钱,不是你拿一匹绢或几斗粮食就可以充数的。

    或许农民的家财是足够支付税收的,但财富的组成却很有问题,一般是粮食居多,绢帛其次,铜钱最少。

    你要应付税收,那就要提前准备,变卖一部分财产,换取铜钱。这个过程很容易吃亏,也是一个不小的负担。故封建王朝一般都尽量减少现金赋税的比例,尽可能多地收取实物。但不管怎样,现金赋税还是有的,农民们必须储备一定数量的铜钱。

    但在商品经济不发达的情况下,他们偏偏很难获取铜钱。豪强地主倒是有足够的铜钱,这个时候往往就是他们发挥的机会了,操作好的话,大赚一笔不是问题。

    灵宝车坊向农户收购木材,对农民们而言,无疑是好消息。这年头的农户,谁家不种十棵八棵枣榆啊?如果没有的话,上了年头的桑树也可以作为车材卖钱。

    陕虢二州,山多地少,家家户户都种了一大堆树,与灵宝车坊正好互补,既解决了他们的原材料问题,也让农户获得了现金收入,两全其美。

    “陕虢毕竟是东京西大门,太难看肯定是不行的。”赵植笑了笑,道:“这车是真不错,一等国道也是真的好。”

    “其实,一等国道修起来后,商旅多了,农户家里的果子、桑麻、竹木、鸡豚狗彘之畜,也更好卖一些。”折从依说道:“他们多卖一头狗,换回钱了,就少被盘剥一分,日子也就好过一些。”

    赵植点了点头,道:“艰难以后,商业大兴,本朝尤重商事,看来这条路子是走对了。”

    也不知道什么原因,藩镇割据后,商业居然反常识地繁荣了起来。历史上晚唐商业的繁荣程度,绝不是盛唐时可以比的,让人怎么都想不通为什么。

    或许是因为茶在这时候渐渐成为了大众饮料。

    或许是传统的租庸调税制被两税法取代,不再有人强迫老百姓只能种粮、织布。

    或许是朝廷再也管不到各个藩镇,南方茶场动辄雇佣三四万人,这在安史之乱前是难以想象的。

    或许是各路军阀急需钱。

    等等。

    不管原因如何,商业是真的繁荣了。黄巢、秦宗权之乱一度打断了商业的发展,但在被朝廷联合藩镇之力剿灭后,商业又渐渐恢复了,显示了旺盛的生命力。

    夏朝继承了晚唐繁荣的商业,并小心呵护其发展,直至今天。

    有些趋势,不要去打断,可能会影响国运的。严格规定农民是农民,匠户是匠户,商人是商人,军户是军户,士人是士人,大兴身份政治,管理起来是方便了,但绝对是社会的倒退。

    半个多时辰后,四轮马车停了下来。

    赵植、折从依已经可以远远看到虢州理所弘农县的城墙了。一等国道到此为止,西边还在修建,也不知道西征的时候能不能通到潼关。

    ******

    “有黄河还不行,非得修国道。”弘农县西郊,民夫们在秋收后就被征发了起来,继续修建两京大驿道。

    其实也不仅仅是民夫了,俘虏的数量也极为庞大。来源还十分复杂,很多人说的话听不懂,看着也不似良民。

    “黄二,你有没有和他们搭讪,问问哪里来的?”休息间隙,灵宝县夫子钱大开口问道。

    钱大、黄二是同乡,准确地说是一个村的。

    黄二箭术不错,一杆长枪也使得有模有样,刺杀时深得“稳准狠”三味,因此被征为乡兵,负责维护秩序。

    钱大就不行了。每次集中训练时,总是怪话连篇,惦记家里的活,各种不情不愿,武艺练得不咋地,故只能当夫子卖苦力了。

    所以,千万别认为“学习好”没用啊。

    在喜欢白嫖民力的王朝初期,夫子的苦处超越你想象。与之相比,乡兵就要轻松多了,吃饱饭是没问题的,偶尔也能见到点酒肉,尤其是国朝并不缺这玩意。

    临走之时,说不定还能拿个一匹布帛回家,待遇天差地别。

    “指挥说是荆南送来的。”黄二说道。

    “荆南不是王土吗?当初赵匡凝献地,露布飞捷的骑士还路过咱们乡了呢。”钱大问道。

    “王师攻湖南,屡战屡胜,俘获甚多。听指挥说,俘虏先送到荆南看押,甄别审问之后再北送。”黄二说道。

    说完,他又有些羡慕。

    土团乡夫是不太愿意打仗,因为赏赐极少,干的还是很危险的活,比如攻城,不值得。但有时候,他们也会幻想自己出征后一飞冲天,大富大贵,彻底脱离原来的阶层。

    黄二曾经听河南府新安县的夫子提过,他们那有个叫周大郎的,如今已是营州州军副将,成为官人了,让人好生羡慕。

    王师征湖南,调动了直隶、河南、湖北三道的土团乡夫,这些人里面会不会有人脱颖而出呢?黄二认为会有,还很多,但他爹听后直接踹了他一脚,让他别做梦,说你去了最大的可能是攻城而死,或者一场疫病后曝尸荒野。

    唉,老头子就是缺乏热血意气。

    “湖南马殷快完蛋了吧?”钱大又问道。

    若湖南被讨平,他被征发上阵的可能性就更小了,小命算是保住了。

    “这我哪知道?不过——”黄二拿枪杆敲了敲一个俘虏,问道:“你在哪里被俘的?”

    他是标准的关中口音,俘虏听不太明白,反复说了好几遍后,终于懂了。

    “浏阳。”俘虏有气无力地说道。

    黄二、钱大面面相觑,他俩压根不知道浏阳在哪。

    “夏——王师从江西出兵,都是晋人,杀得我们好惨。整整三千人,还在行军呢,直接被冲垮了。老子从接战到被俘,都没弄清楚敌人在哪里,稀里湖涂就败了。”俘虏又补充了句。

    钱大、黄二忍俊不禁。

    这仗打得是够湖涂的,多半行军途中被埋伏了。

    “湖南不小吧?打得怎么样了?”黄二又问道。

    “你问我,我问谁?不过估计快了。”俘虏脾气不小,继续说道:“几个月前,我等跟着许德勋东入江西,说要御敌于国门之外。结果打着打着,不断退却,离长沙越来越近,人也死了大半。”

    “马殷好歹也是一方雄主,怎么这么不经打?”钱大奇道。

    俘虏看了他一眼,原来是个夫子,不想搭理他。

    黄二摸出了一块干酪,扔给俘虏。

    俘虏会意,脸上也多了几分笑容,抓起来就往嘴里塞,一边嚼,一边说道:“这东西好。顶饿,仔细品品,还有股子似有似无的甜味,好吃。”

    “饿的时候什么都好吃。”黄二说道。

    钱大却叹了口气。

    奶这种东西,居然也有人当宝,外间的世道这么残酷了吗?

    陕虢二州还是养了不少牲畜的。

    很多缓坡、山地也被开辟成了果园,大个的、卖相好的果子自然拿到市场上去卖了,但小个的、口感不好的或磕碰坏了的,一般拿来酿酒。酿酒剩下的残渣被掺杂在饲料中催奶,故牛羊奶的产量很大——这个欧洲奶农在几百年后无意中发现的秘密,早就自凉州流传,在农学生的传播下,慢慢风行整个关西,继而渗透到了关东。

    制作干酪,只是本地人在牛奶消耗不掉的情况下的无奈之举,味道其实很一般,居然有人爱吃?难道是以奶为主要食物的草原牧人后裔?

    “现在可以说了吧?”黄二看着他狼吞虎咽的样子,问道。

    “说,都说。”俘虏点了点头,道:“你们没去过湖南,自不清楚当地的情况。你道马殷为何一定要与王师在洞庭湖一带争夺?实在是过了此湖,王师便进入潭州境内,直逼长沙,能不拼命?澧、朗、岳三州,争夺很久了。如今朗州雷氏兄弟兵败,王师也在岳州站稳脚跟,洞庭湖左近数战是什么结果,我也不甚清楚,但王师好似派了铁林军和——还有一支什么我忘了,战力应不差了,总之听闻结果很不妙。湖南没有地利,守不住的。”

    铁林、控鹤二军数月前便南下了,由符存审统率,其人担任行营都指挥副使。

    再加上广捷、横野等军的配合,如今确实已攻到潭州理所长沙附近。

    而在南方,在马希振、吕师周二人的配合下,经过数月的清扫,静江军全境光复。随后各路兵马北上,克连州、道州,形势十分不错。

    关键时刻,楚军两万余人自永州疾进,一战大破南方各路联军,俘斩万余人。

    宁远军节度使邵得胜负伤而遁,岭南西道节度使叶广略被阵斩,王审知等人连溃百余里,方才稳住阵脚。

    不过楚军也没心思追杀,急匆匆回援北方去了。

    邵得胜、王审知等人被监军催促,在静海军节度使储慎仪亲率衙军三千、蛮俚兵万人增援后,鼓起勇气北上,再度攻占连、道二州,朝永州方向开进。

    到了十月底,魏王邵勉仁又率胜捷军一部蜀兵五千、牂柯蛮两万开至辰州,从西侧威胁湖南。

    五管、江西、黔中、湖北四个方向围攻,马殷能挺过今年就不错了。

    这位俘虏职位不高,也就是个军中小校罢了,知道的东西有限。但他从已知的情况分析,也知道形势很不利。再打下去没有丝毫意义,还不如投降。

    “铁林军都去了?那没问题了。”钱大先是一惊,复又喜道:“那可是大夏最能打的部队了。”

    黄二看了他一眼,张指挥可不是这么说的啊。他曾是天德军队副,说禁军诸部中,数天德军最能打。

    俘虏笑了笑,没兴趣再说话了。吃了一块干酪,总算压住了腹中的翻腾。

    他又抬头看了看一直延伸到天边的路基,心中忧愁。这修路的活计,也不知道几时能干完。或许永远都干不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