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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
吴潜由他的孙子吴泽扶着,缓缓走上了长安城北面的戍楼。
由戍楼中看去,可看到城头上的火炮由毡布盖着,还静静摆在那里。
前些日子,差一点就要点燃这火炮,以迎击蒙军。
长安城外其实并不空旷,北面便是龙首原与唐皇宫的旧址,如今虽无城墙保护,已日渐繁华,很难想像这一炮轰出去会是怎样的光景。
若非李瑕、张珏把刘整所率的万余探马赤军歼灭在渭河以北,那不论吴潜如何做,长安附近生灵涂炭显然是不可避免的。
想到这里,再回想廉希宪撤出关中一事,方知廉希宪是顾忌着多年治理这片地方的心血……
总之,发生于咸宁三年夏秋接连不断的战事让吴潜想了很多。
关陇确实难守,朝廷不愿收复有朝廷的道理,偏偏让他们这些人守住了。
他们当中,有最坚定抗蒙的南人,也有经历了丧乱之痛而愈发怜惜民生的北人,以及数不清的只想好好活下去的人。
这群人形成的风气,与临安不同……
吴潜就这样站在戍楼中,用他那一双老眼凝望着这片土地,愈看愈是不舍。
许久,一大队车马逶迤而来,风卷旌旗,带着得胜归来的气势。
吴潜领着长安官员迎出城外,只见大纛下策马而来的李瑕一身戎装,英姿雄武。
他以往也常见到李瑕,但今日再见,感受愈发不同。
从浅水塬之战,不免联想到唐太宗,联想到刘文静,于是不免想到刘文静在唐太宗年少时评价的那一句“非常人也,大度类于汉高,神武同于魏祖,其年虽少,乃天纵矣。”
连吴潜都有这种联想,这一战对李瑕的威望必然会有更大的影响。
当今之乱世,世人最憧憬的是什么?
便连李璮举事,喊的也是“复为盛唐之主”,王文统则想“继作玄龄之臣”,如果可以,他吴潜难道就不想当房玄龄吗?
士民之仰望便是这么来的吧……
吴潜脑中这些念头才转过,李瑕已翻身下马,扶住了他,笑道:“吴公何必来接?未免太兴师动众了。”
“王师凯旋,便是兴师动众也该迎一迎,以提振人心。”
“好,多谢吴公了。”
李瑕笑应了,待与吴潜并肩而行,却低声道:“还不算凯旋,我很担心河南局势……晚些再谈吧,吴公请看那是何人?”
吴潜转过头,目光穿过人群,待看到李曾伯,不由哑然失笑。
老友相见,他颇为洒脱,哑然一笑之后摆了摆手,有种“往事不必多谈”的意思。
李曾伯反而是情绪复杂,初时还能克制,等看吴潜这洒脱神情,一个没忍住,老泪纵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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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听得你‘离世’之前留下三首《谢世诗》,便知你是为刘宗申所累,唯不知是否贾似道主使……”
入了城,李曾伯坐在厅上,再谈起两年前他听说吴潜死讯时的过往,却是愈说愈激愤。
“‘伶仃七十翁,间关四千里。纵非烟瘴窟,自无逃生理’,哪怕今日见你还在人世,当时奸党迫害之烈犹可见一斑!”
李曾伯有愤怒的理由。
他派人到循州查探过,得到的各种蛛丝马迹直让他怒发冲冠。
据说刘宗申到任之后,不止一次对吴潜下杀手,先是遣人在吴潜所住寺院的井中投毒不成,为了下毒又设宴邀请吴潜,被婉拒之后干脆强行把宴席设在吴潜住处。
更痛心的,是吴潜的“身后事”。
吴潜是盼着能落叶归乡的,诗云“朝廷有至仁,归骨或可觊。魂兮早还家,毋作异乡鬼”。
但他是牵扯储位之争而被贬谪的,在没有平反之前,不具备扶柩还乡安葬的条件。
因此,李曾伯当时探知的是,吴潜的尸体被安葬在相距循州六百里的湖尾山中的荒僻之地。
一代状元贤相,死后连葬身之地也无,何等悲凉委屈?
“可斋莫再气了,莫气了。你已花甲之年,任一方阃帅,岂好哭成这般……我未死,还在人世。”
“毅夫兄,你看看你这辈子!”
李曾伯摇了摇头,愈发激愤。
他一时也不知如何表述这种激愤,只好再念吴潜的“绝命诗”,只觉字字泣血。
“边马南来动北风,屡陈长策矢孤忠。群豺横暴嘉谋遏,仪凤高飞事业空……”
念到最后那句“欲知千载英雄气,尽在风雷一夜中”,想到吴潜差点便要被一杯毒酒葬送在那个雷电交加的夜里,李曾伯已愤怒地捶着桌案。
“莫气了,过去了。”吴潜叹息不已,道:“三首绝命诗,其中两首是我本以为必死,有感而发,一首是为了造成我已死的假象……总归是过去了,你莫要偏激,也莫要心生不满。”
“不满。”李曾伯道:“我确是不满!联络朝臣逼着贾似道罢了刘宗申的官……唉,但又还能如何偏激?”
说到这里,他语气沉重下来,终是又吐出了四个字——
“国事为重。”
“是啊。”吴潜深以为然,“国事为重。”
旁人或理解不了他们,受如此迫害,竟还要禀承国事为重的观念。
但,恰是有这份胸怀与意志,才能数十年苦心支撑这摇摇欲坠的家国。
国事之重,没有这种毅力的人本就扛不住。
故而他们是吴潜、李曾伯。
个人的荣辱与委屈谈也谈过,哭也哭过,话题便渐渐转回正事上来。
“没想到会是李瑕救你,深谋远虑啊。”
“守垣这个儿子……让人不知如何说啊。”吴潜喃喃道:“先帝若有这样的儿子、或荣王若有这样的儿子,倒是社稷之幸事啊。”
“毅夫兄这话,太大逆不道了。”
“是啊,这话里第一层意思,对当今官家便尤为大逆不道。我被贬谪循州,不冤、不冤……”
提到当今官家,李曾伯也是无言。
他揉着额头,一会想到浅水塬战场上,李瑕亲率骑兵截断蒙军的英勇之姿,一会想到在临安数日听闻的有关官家那些荒唐之事。
更不提吴潜这一辈子屡次在朝中受到的迫害,再相比起这一年李瑕的对待,更不知说甚才好。
“唉。”
终是一声长叹。
之后,李曾伯道:“我不能谋逆。”
“六十又八矣。”吴潜捻着长须叹道,答非所问,又道:“你小我三岁,亦不年轻了。”
“你这是要我莫再管身后之事啊。”
“不然如何呢?”吴潜反问一句,拍着膝,漫不经心道:“无可奈何了啊。”
“但……”
吴潜摆摆手,笑道:“故友重逢,谈谈诗词才对。当年你我诗词唱和,我填‘问匈奴未灭,底事菟裘’,你填‘谁为把中原一战收?问只今人物,岂无安石’,至今回想你我这些词句……牢骚太多了。”
他们这两首词,一个叹匈奴未灭却要隐居了,一个问天下是否还有谢安,转头还是说隐居,“隐居”二字虽然都只是说一说,但这种悲观却像是刻到了大宋文臣的骨子里。
说来说去,都是悲观。
“你我为何就不能如岳武穆?‘驾长车,踏破贺兰山缺。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你我为何总是‘人间事,尽悠悠且且,莫莫休休’,为何总是‘危栏外,渺沧波无极,去去归休’?”
吴潜话到这里,往前一倾,问道:“以往连谈收复都是欲语还休,但你不觉得近年来振奋了许多吗?你我垂垂老矣,便只管振奋,有何不可?”
李曾伯感慨不已,“连收复都欲语还休”这几句,他们对朝廷岂就是毫无不满。
“毅夫兄你莫非是……”
“不,我每每向李瑕耳提面命,教他忠君报国。可我一介老朽,除此之外,又还能如何?”
“耳提面命,忠君报国?”李曾伯反问一声,犹觉不安。
“近来常想起一句话啊……”吴潜又道,“如何言之呢,‘舟所以比人君,水所以比黎庶,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可斋以为呢?”
话不必说透,李曾伯已会意吴潜的意思。
他本该是来遏制李逆之势,没想到还没开始对付李瑕,立场已有了这些的变化。
而李瑕还根本都没对付过他,确有大气量。
想到这里,让人心中不由又浮起一个评语。
“大度类于汉高,神武同于魏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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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曾伯到长安,既有见见老友这样的私事,更多的则是为了在回陇西前了解清楚接下来的形势。
换句话说,才歼灭阿术,他们就马不停蹄地赶到长安进行军议了。
入城稍歇了一会之后,李曾伯与吴潜转到府署大堂上,只见不少文武官员已经到了。
李瑕没有换掉那一身戎装,脸色并不是太好。
“先总结今年夏防、秋防……”
一句话,把许多将领带回了以前年年遭蒙军入寇的氛围,又要开始年年防蒙虏入寇了。
“我们连接打了几场胜仗,歼蒙军近三万,但从南阳、黄河、潼关、巩昌、延安、浅水塬等一场场仗打下来,我军的伤亡也已逾万,更有五万无辜百姓受难……”
李瑕对此很不满意,他不愿与蒙古进行这样的消耗。
因此,他首先明确提出了他往后的战略倾向。
“我们必须往外打,把敌人堵在家门之外,这是下一个阶段的战略,请诸位都仔细想想如何做到,明日继续就此商议。现在谈形势……林子,你来说。”
李瑕议事时与临安完全是两种作风。
他总结、提出目标,简明扼要。
而他对情报的重视,也是世间少有人能及。
林子已站起身来,却有些语不惊人死不休的架势。
“据山东、河南方面情报,夏贵已被张弘略击退、李璮被围济南已有败亡之势,只怕今冬蒙军就能抽出手来,转头攻川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