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章 枪和枪

望舒慕羲和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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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骑铁青黑骡者,即为奸贼刘守常。其后随行骑马牵白马者,当为其伴当。”

    国子监大街上,几名穿着青色长衫的年轻人坐在临街的一家酒肆内,居高指点着下面穿行而过的人物。

    武德宫和国子监就隔了一条街,或许是朝廷有意为之,故意造成这种对立,双方的斗殴打架事件常有,互相看不顺眼。

    明末结社之风日盛,复社之前,便有香山同社、浙西闻社、江北南社、江西则社、历亭席社、云簪社、吴门羽朋社、吴门匡社、武林读书社、山左朋大社等二三十家学社。

    大顺立国后,一开始废八股而用策论,加上对明末悲剧的反思、对程朱理学的批判,导致结社论政之风日盛。

    京城自不例外。

    或是监生,或是蒙荫,或是游学学子,居于京城,结社联诗,讨论时政,针砭时弊。

    太宗皇帝当年又有遗训,鼓励结社论政,以为此可使民智开。这些年各个学社之间甚至已经出现了报纸的雏形,当然,此时大部分人是不认字的,这些报纸的雏形也是给各个学社的成员看的。

    在酒肆中观察街道情况的这几人,都是京城“苌弘社”的成员,取庄子“苌弘死、血藏三年而化为碧”之意。

    青衫中为首一人,姓陈,名震。

    祖上名为陈用极,永昌元年,曾随左懋第北上,临行之时,穿白衣、戴白冠,谓送行亲友曰:此番北去,吾图死国尔!

    最终和谈失败,他拒绝剃发,不屈而死。

    明末之乱,沉痛难思,多有剃发降清者,甚至衍圣公都剃了发。之后大顺对那些投降士大夫的无情嘲讽、士大夫的自我反思,都催发出一些学社的不屈之气。

    京城的苌弘社,更是其中佼佼者。

    前些日子,国朝大胜罗刹,皇帝陛下亲征,亲自指挥大军作战,连破罗刹城堡,甚至连罗刹王的义子都俘获了。

    消息传来,苌弘社众人放歌纵酒,联诗庆贺,一个个高唱着汉之大风、唐之边塞,只恨不得学一学班定远,投笔从戎,做诸葛武侯,羽扇轻摇。然而终究只是酒后畅快,清醒之后,并无人真正投笔从戎。

    然而这种畅快和兴奋并未持续多久,很快,苌弘社的小报中就有人写了一篇文章,说的叫人咬牙切齿。

    说是朝廷不败而败、罗刹不胜而胜。朝廷不但赔了罗刹三十万两银子,还承认了罗刹的帝位,此天朝之大辱。不久之后,罗刹使团就要入京,国朝将以非朝贡之礼,接待罗刹使团。

    报中更说,谈判中有奸贼误国。

    尤其是翼国公之子刘钰刘守常,自小便学西洋学问,不通经史子集,挟洋自重,朝廷因其懂西洋语,而用其为副使。陛下亲征南归,以刘守常为将,然其为谋拓土之功,谈判中,竟尊罗刹为帝,又许以金银三十万,此真当世之秦桧也。

    苌弘社众人虽然碧血丹心,一腔热血,但多读经书,并不知罗刹何在,更不晓北边之事。

    匿名的小报一出,苌弘社众人顿时激愤,郁结于胸,恨不能手刃国贼。

    本身武德宫与科举及国子监的矛盾就深,不少人认为武德宫学的经书太少,学的西洋学问太多,这是舍本逐末。

    儒学为本,其余皆末,纵兴实学,亦不可舍本逐末。

    只不过是太宗皇帝遗训,这些人也不好直接说不对,但不满肯定是有的。

    这就好比本来一年有一百个官缺,因为武德宫的存在,直接少了四十个。

    不做官,如何能施展心中抱负?将这一腔碧血,化作立功之不朽?

    社中陈震年纪最小,也最激愤。祖上因为拒不剃发而死国,对于这种有辱天朝国格的事更是深以为耻。

    小报一出,他便第一个跳出来说要惩办国贼。要带头去督查院御史台上书。

    然而这个想法虽然得到了一些年轻人的认可,社团内的真正大佬们却不同意。

    陈震便退了一步,认为至少也应该效仿前朝土木堡之变后,朝中贤臣在朝堂上打死奸贼同党锦衣卫指挥使马顺的故事。

    不说打死,也应该把这刘钰这奸贼打一顿,叫朝中知道民心所向。

    有人便阴阳怪气煽风点火道:“人家是公爵公子,国朝不信我等文人,以武夫充斥朝堂,我等如何能及?还是不要招惹为妙。”

    点火之下,陈震暴怒,咬破自己的手指道:“不过公爵次子,何足道哉?明死生之大,匹夫之有重于社稷!前朝五人墓碑记事,白身之人尚敢痛殴阉党,吾等皆国子、监生,何惧一公爵次子?”

    众人壮其志,别有用心者便把他推到了台前,更有一些年轻人被陈震的勇气所鼓舞,愿意跟随陈震一起殴打国贼。

    酒肆中,盯着刘钰的陈震记下了刘钰在武德宫外的房子的位置,再度回到座位上。

    座上,几人摇头道:“可惜了。之前消息传来,说此人颇罗刹堡,复大明之奴儿干都司诸卫,我还当此人是个英雄。哪曾想,原来竟是这样的奸贼?”

    陈震冷笑道:“昔年王莽未篡之时,尚且谦恭;赵九为康王使金时,又岂知后来风波亭;洪承畴死战松锦,谁能想到日后剃发提兵?”

    众人都觉有理,有人悄悄拿出了一个包裹,四下再无外人,将包裹打开,露出了里面一个黑乎乎的铁疙瘩,上面带着一条引线。

    “这是震天雷。痛殴国贼之后,只恐朝中依旧有奸贼,侮辱天朝体面。正所谓,主辱臣死,国辱匹夫亡,若是罗刹使团真的入京,行宋辽旧事,那就用这东西投掷罗刹使团,逼国朝体面。”

    陈震双手接过,昂然道:“诸位放心!我有死国之志,若真是上国有辱,死又何惧?便是不死,此事也是我陈震一人所为。我虽不才,三斤铁骨还是有的。愿效前朝杨忠愍,纵刮骨之痛,亦一人承担!”

    将震天雷收好,陈震站起身,望着窗外,慨然赋诗。

    “浩气还太虚,丹心照千古。生前未了事,留与后人补。天王自圣明,制作高千古。生平未报恩,留作忠魂补!”

    “壮哉!”

    在座众人无不肃然,起身敬酒,纷纷道:“生吾所欲也!义吾所欲也!舍生而取义!”

    众人的敬意中,陈震只觉自己体内的血都沸腾起来,浑身热的厉害,忽然不觉自己被人当枪使。

    只是心想若是八十年前,国朝士子皆有此等壮志,何至于腥膻之耻?何至于腥膻之耻!

    …………

    武德宫前,刘钰把今日要学的题目布置给了馒头,自己牵着马进了武德宫的大门。

    到了校场,迫不及待地显摆了一番自己的战利品。

    这匹从战利品中挑选出的最好的波斯马,通体洁白,比之别的马匹肩膀高出了约莫十公分,极为雄壮。

    上去骑了两圈,旁边围观的同窗或是下舍的小学弟们纷纷叫好。去北边走了一年多的路,刘钰的马术进步很大。

    绕行几圈后,取出来当初授上轻车都尉勋时候赐给的簧轮枪。田平黑着脸躲的远远的,远处立了几个靶子。

    刘钰是没有骑射弓马的本事的,想要入上舍,只能用火枪代替弓箭。

    若用弓来骑射,一共十个靶子,想要入上舍需要十中六。若用火枪,也是一样,取火枪两支,夹于腰间。

    只不过有时间限制,火枪装填太慢,故而很多武将子弟出身的,还是选择弓骑。

    不过权衡利弊,也很难取舍。马射之后是步射,步射的话,用火枪可比用弓箭简单不少。

    在校场上兜了几圈,热了热身,马已经跑出了感觉。

    “守常兄,还有一来个月就要夏考了。看来守常兄是志在必得了。我看你骑术又有所精进,可喜可贺啊。”

    略微嘚瑟了两圈,刘钰也是心情大好,这种考试靠的是真本事,又不是主观题,只要自己照常发挥绝无问题。

    听着同窗们的庆贺,刘钰纵马来到了躲到一旁的田平身边,笑道:“田兄,帮个忙吧,给掐一下时间。反正你离得远,这枪声也小。前日喝酒,你不是刚显摆了一块西洋怀表吗?正好用用。”

    田平骂了两声,知道离得远声音不大,只好把自己的那块怀表取了出来。

    看上去像是个水晶球,是个球而不是后世怀表那种扁平的圆。

    可能本来就是奢侈品,所以透过透明的玻璃,可以直接看到里面刚发明不久的工字轮擒纵器。

    正面表盘因为玻璃球的放大效果,可以清晰地看到里面的表针和罗马数字,只是没有秒针。

    看得出,西洋人如今对光学的研究又进了一步,折射理论已经可以用在这种奢侈品怀表上了,看的很清楚,放大的感觉也很自然,没有扭曲。

    掐好了时间,田平冲着刘钰点点头,示意开始。

    刘钰迅速跃上马,摸出了腰间的簧轮枪,右手从后背取出火药壶倒进枪口。摸出一小片半碳化的布料,放在枪口处,把铅弹用力往布料上一塞,反手往马鞍上的一块铁片上一磕。

    不知道练习过多少次了,早已形成了肌肉记忆,不需要看马鞍上的铁片位置,正好磕在了枪口的铅弹上。

    铅弹被卡进了枪膛,抽出通条插了几下。

    簧轮枪不是燧发枪,靠的是发条蓄力,需要用上弦器,延长力臂上弦,类似于扳手。否则靠手指头,肯定是完不成上弦的。

    半尺长的上弦器卡在上弦的螺栓上,用力转了大半圈,听到咔哒一声。再取出来火药倒入引火门,盖上铁盖,这才算是完成了一次装填。

    将另外一支也装好,插在马鞍袋上,踢了一下马,胯下的白马向前疾驰,兜了个小圈子后,靠近到靶子所在的栏杆前。

    略微减速后,抽出装填好的簧轮枪,在马背颠簸中,左手为架,右手平抬举起,激发了发条中蓄积的机械能。

    砰……

    枪声一响,烟尘弥漫,也顾不得看是否射中,迅速拨转马头,朝着下一个靶子奔驰。

    将右手的簧轮枪插进鞍袋,左手持枪,右手为架,又射一发,踢了两下马肚子,用过时的三十年战争的回旋骑兵战术退到后面,再度装填。

    来回往复,选用火枪,需要每次射击回旋在三分钟之内。时间还是很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