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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是摊丁入亩加清查土地,算是平地一声雷。
这“复井田”之语,则根本就是天塌了一般的动静。
北儒学派一直有复古之心,众人心里也算是有心里准备,可真没想到有人真的会在天佑殿里把这件事说出来。
如今天佑殿内共有六位平章事,一英国公、一武德宫魁首出身的,一北派儒、一南派儒,一异端以耶补儒的异端天主教徒,一心学异端。
刚才说话的便是北儒一派的李芝远。
北儒一派重实学,主张搞分斋教育,也确实延承了永嘉、永康学派的“用”这一观点。
认为学的东西要有用,用出功利、做出实绩才算是义的体现。嘴上整天哔哔义,却一点正事都没干,那不叫义。
义是干出来的,不是说出来的,要干出利,才叫义得以实现,义要通过利来体现。
这一派产生的缘由,一方面是见到了明末袖手谈心性那酸样,一方面是见到了流民遍地、土地兼并、满清屠杀的反思。
以及……江南的资本主义萌芽并未影响到他们,他们的脑子还停留在过去的时代。
还想用过去的办法为华夏找一条出路。
他们认为“大旨明道不在诗书章句,学不在颖悟诵读,而在期如孔门博文约礼,身实学之,身实习之,终身不解者。”主张亲身实践、在实践中不断进步,学习,而不是诵读经书。
主张要兴六府、六德、六行、六艺之道。
所谓“六府”,即水利、军事、冶金、建筑、土地、农学;“六德”,即知、仁、圣、义、忠、和;“六行”,即孝、友、时、姻、会、恤;“六艺”,即礼、乐、射、御、书、数。
听上去挺好的,但终究时代变了。
李芝远很耿直,借着这一次清查田亩的事,说出了北儒一派的想法。
清查田亩,增加的赋税,还是转嫁到了底层身上。
国家的税收增加了,底层的负担增加了,但富户并没有任何影响,而影响天下治乱的,还是最底层的民众,他们的负担加重,天下就不会安稳。
即便说出如此惊人之语,李淦也不得不承认李芝远说的有一定的道理。
的确,清查田亩会出现各种各样的问题,前两个地方官的问题,是可以用刘钰的办法解决;但最后说的转嫁赋税到底层身上,这个的确是没办法解决的。
“爱卿亦不是食古不化之人,怎么居然说出复井田的想法?难道爱卿真的以为,这井田可以复吗?”
李芝远摇头道:“复古非是全然复,自然要变通。”
“可井则井,井不得则均田,均不得则限田。臣试言,若将土地均于百姓,清查田亩,这是有利的。人人有田,人人纳税,有无阡陌相连之辈转嫁亩税,这样朝廷的税收可以增加、百姓的负担并未增大。”
“如果不能做到均田、限田,却只是清查田亩,那么增加的赋税全都是底层承担的。陛下不会以为地主自己种地吧?地主自己不种地,只是收租子,那么陛下清查田亩之后,多出的赋税,名义上是地主交的,可事实上呢?”
李淦无言,知道这个事确实没法反驳,苦笑道:“既说到这,那也不提是否现实,爱卿只说你想达成的最终模样,是如何?”
李芝远道:“回陛下,天下之田,借归于公。百姓分田,永佃与公。不得买卖、不得转借。此亦井田,只不过非是孟子所言的井田法。”
“只有如此,方可贫富均衡,人无余力,地无余利,人与人出入相友,疾病相扶持,达成真正的大治。”
李淦沉默,英国公也沉默,其余人也沉默。
许久,英国公笑道:“此法断不可行,若行,则天下必乱。此非王莽之旧法?王莽兴井田、复王田,下场如何?”
李芝远亦笑道:“是以说,可井则井,井不得则均田,均不得则限田。”
“正所谓,治标、治本,必要思考清楚。唯有治本,才能江山永固。北儒一派,自有一套治本的办法,请微臣试为陛下陈诉。”
“如先皇时候的大儒颜习斋,曾有‘佃户分种’之法。若如一富家有田十顷,为之留一顷,而令九家佃种九顷。耕牛子种,佃户自备。无者领于官,秋收还。秋熟以四十亩粮交地主,而以十亩代地主纳官,纳官者即古什一之征也。佃户自收五十亩,过三十年为一世。地主之享地利,终其身亦可已矣。”
“这样一来,三十年内,富户不会极端反对。三十年后,地主也享了三十年地利了,佃户也自然地拿到了那百亩田……”
“又如王源王昆绳,则认为在乡村,地要均田、限田。而在城市,则允许土地买卖。但,凡在城市建造房屋者,朝廷便要问其收税,称之为房税。居于城市这,多业工商,多有财富,收取城市房税,亦可扩大朝廷财源。”
“又如李塨李恕谷,认为若想治本,则应不耕者不可有田。但也不应过于激进地实行均田,而是可以尝试。如今国朝取得了蒙古、辽东,皆有荒原,可让人口稠密地方的人移民,在荒原处试行井田制,不得买卖。”
“是故臣不是反对清查田亩,而是希望通过这一次清查田亩,为日后的均田、限田、乃至缓步将田收归公有,慢慢使得耕者有其田。”
“臣还是以为,治标不治本,并无效果。纵然这件事难办,但若想要保天下昌盛、国朝稳固,就不得不考虑治本。或三十年、或百年,总要有个长远的计划才是。”
“臣也不认为现在就该做,只是希望陛下考虑更将来的事。”
北方的商品经济远不如南方发达,李芝远,或者说北儒学派,脑子还停留在收实物税的方向上,认为这才是正途。
李塨、王源等人师从颜元,李芝远也是北儒一派的。颜元亲身经历过北方的战乱,也亲眼见证过满清圈地,故而对土地兼并充满了恐惧。
他们的很多想法,倒不是说现在就要实行,而是希望皇帝能够考虑更深远的、治本的办法。真正做到王政复古。
希望朝廷能够走出治乱循环的怪圈,走出土地兼并导致王朝末年惨剧的魔咒。
也希望朝廷能够认认真真地考虑一些治本的办法。
李芝远见众人都不说话,自笑道:“臣也不是那种不知世事的,也知道颜习斋、李恕谷等的想法,难以实行。”
“臣只是希望,本朝能走出治乱循环的怪圈,能够尝试治本。不可急躁,缓而行之,今日一步、明日两步,若有目标,纵花个五十年、一百年,只要达成,难道不是一件好事吗?”
“清查田亩,既不妨碍土地兼并,又让底层增加了负担。若只是为了多收一些税,臣为平章事,是支持的。但为华夏儒,却不怎么支持,因为陛下没有半分考虑将来治本。”
“天朝朝廷,总要有个最终的目的,朝廷的目的,难道不是内圣外王吗?难道不是复古三代吗?”
英国公闻言笑道:“此言差矣。朝廷存在的目的,是保持天下不乱,保证有饥荒可以救济、保证有边患可以平息、保证能收上税做这些事。李大人平日里也是个实用的,怎么今日说起这些话?”
李芝远叹了口气道:“观山东、胶东之灾,心有所感。是以在想,是否能够治本?招远等地富户趁着灾年,囤积粮食,换取土地;穷苦之辈灾年难活,不得不卖地。若朝廷有钱,纵然可以救济,但也只是治标。或许,是有治本之法的。”
李淦呵了一声,摇头道:“卿之言,治本朕倒是没看到。只看到若这么搞,真就要是王莽改制了。断不可行。或如卿言,若想根治,必须要得均田。可均田、限田,朕要是能做到,还能为这几百万两银子发愁吗?”
“便是太宗争夺天下之时,荆襄一战后也是放弃了均田免粮之策,否则若我大顺均田免粮、后金东虏却支持士绅占地,我朝又焉能建立?”
“那颜习斋想的也简单,以为地主十而收四、朝廷十而收一,也算是为富户多留了一些。可是如今富户轻易可以十而收六、十而收七,如今让他们十而收四,如何能肯?”
“再说了,三十年后将土地归佃户所有,富户又非是傻子,难道非要等三十年后方知这政策对他们有害吗?”
“颜习斋说明末腐儒:无事袖手谈心性,临危一死报君王。至轮到他,他倒没有无事袖手谈心性,可这均田、井田的想法,完全无法实行。既无法实行,他又这么说,与那些嚷嚷着修德便可天下治的人,有甚区别?”
“不说别人,便说刘钰,再说那文登州州牧白云航,他们想的东西,最起码可以办成,言之有物,听其言见其论证,便可知行与不行。”
“颜习斋说这井田均田法,那朕要问问,天下土地几何?莫说一国,便以一省、一府、一州、一县,如何具体实行?若富户反对怎么办?这些说都不说,便只说这么做好,依我看,倒和那些腐儒也没什么区别。无非就是腐儒说的大义,他看不上;他倒是不腐,可这想法根本无法实行,便是空谈了。”
李芝远闻言叹气,知道自己也是一时激动,想着治本的想法,实在是有些空谈。
李淦想着这些事,忍不住笑了一声,自顾自地摇摇头。
之前刘钰搞上书,李淦做讨价还价的筹码,明明是要开个小窗,却假装要掀房顶。
现如今这清查田亩的事,听起来李芝远的想法,也有几分可以用来借势来吓唬士绅官员的样子。
然而想着若是用这个来吓唬,那就不是要开小窗却要假装掀房顶了,而分明是要开小窗却把房子里塞满炸药要来个化为齑粉。
如今白云航所上的请试行的奏折,并不需要交由廷议,皇帝或者说天佑殿就可以直接批复。
要交由廷议的,是等到试行成功后,是否在一省推广?是否在全国推广?
这件事肯定瞒不住的,亦不好说那边是否能够成功。天佑殿里好解决,真正难解决的是将来推广。
“哎……”
一声悠长的叹息,自李芝远的嘴里发出,李淦笑道:“卿又叹气,还是为了治本之事?”
李芝远忽然跪倒,天佑殿里平章事一般情况是不必跪的。他这一跪,把李淦也给跪懵了。
“陛下!臣有几句斗胆之言,不吐不快。”
“卿但说。”
看着跪在地上的李芝远,李淦觉得这话只怕没有那么轻松。
李芝远跪在地上,刚才那声叹息之后,竟是老泪纵横。
“臣刚才所想、所感,忽然感觉到绝望。圣人之学,传承至今,似乎要走向绝路了。”
“恢复三代之治,显然不可能;内圣外王,锻炼心性,亦是千年都未成功。治乱循环,治乱循环,到如今所能想到的解决方法,就是复古。可这古,却根本复不了。”
“北派儒学想不到一个既能治本、又可行的办法;南派儒学至今也未找到。心学修身,理学内圣,也都行不通。治国非用德政,却欲归于至德之世,岂非幻想?”
“到头来,全都是修修补补,治标不治本。”
“言: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选贤与能,讲信修睦,故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使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鳏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男有分,女有归,货恶其弃于地也不必藏于己,力恶其不出于身也不必为己,是故谋闭而不兴,盗窃乱贼而不作,故外户而不闭,是谓大同。”
“这是天下儒学的最终理想,各个学派也都是为此而努力。可到如今,竟无一个学派能说出如何才能达到这样的世道。”
“不是空想,便是虚妄。北派如此,南派亦如此,心学如此,理学亦如此。论富国强兵,甚至未必及得上西洋学问;论法度财富,及不上法家杂家;论大争之世,不如纵横……”
“若刘钰等武德宫出身的人,哪里懂什么儒学?可治理一方,操练大军,亦可以为之。若朝廷存在的目的不是为了建立大同之世,只是如英国公所言为了维系安稳、稳固边疆,那……那儒者何以服人?”
“若是再无人能想到一个达成大同的儒学学派,切实可行,不空想、不虚妄。臣只怕数百年后,儒学几无立身之地,唯余修身养性之能。”
“念及于此,是以臣不胜悲切。臣……治不得本,更遑论大同?涕泪纵横,不知所云,还请陛下不要怪罪。”
老人落泪,其余几人也都长叹一声,这东西本不该是在天佑殿里提的,没人真的以为朝廷的目的想着要达成大同之治,可今日李芝远一说,终究还是触动了这些人年轻时候的一些理想,不免同悲。
武德宫那群不怎么学儒的人给这些人带来的压力太大了,也给天下的想法带来了太多思索。
李淦跟着叹了口气,亲自起身拉起了跪在那的李芝远,也不知该说些什么。
半晌,才道:“既无治本之法,那就先请诸卿努力以治标,总比不治要强。或许后世有人能想到如何达成大同之治,亦未可知。然若神州陆沉,天下倾覆,只怕连以待后来人的机会都没了。”
“朕亦知,白云航之疏,治标不治本。可既无治本之法,那也只有试行了。至于卿所言这增加的亩税最终还是会转嫁到贫民身上,朕也只能说,待国库有钱,日后再有灾荒,多加救济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