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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朝的制度、礼仪,无不优于西洋。西洋所擅者,唯器之巧尔。此番去法兰西国,多派些工匠前往就是。读书人便不要去了,派谁去,都会当成耻辱。而且眼中不过奇技淫巧,也学不到什么。”
“朕的内帑自是要出一些钱,以兹鼓励,使其众于法兰西国专心学习,日后报效。关键便是这些人万万不可信教,若其在法兰西国信了天主,便不要回来了。”
到现在为止,皇帝和朝臣对天朝的制度礼仪还是相当自信的。
刘钰一直搞的温水煮青蛙式的变革,都是无中生有,基本没有触及到既得利益者的利益,而且打的也是器物之巧的幌子,蕴含其中的巨大力量和将来社会撕裂的风险,至今还没有一丁点的显现。
既是要派工匠去,这事也用不着走政府,刘钰自己就能挑选人前往。
刘钰心想这算是又给了自己一次钻空子的机会,齐国公去了一趟巴黎,估摸着一些“无君无父之言”也能听到不少。
趁着齐国公的使节团还没回来,那个刘钰一直担心的定时炸弹一般的陈震,也不知道会在法国看到什么,萌出什么思想。
还是趁此机会赶紧把这批人给派出去才是。
现在这个时代外出留学很尴尬,西方的硬实力才刚刚体现,距离质的飞跃满地黑烟囱的时代还有百年之久,就算出国也不会带来太大的震撼。
他是不想让皇帝派人前往的,皇帝派出去的,基本都是保守的地主阶级,他们看到的东西和刘钰让人看到的东西不会是一个视角。
“陛下,人员臣已经选定了,都是一些工匠,还有一些便是孩童。工匠去学造船,孩童去了,多学多看,日后也方便翻译。工匠五年可归,孩童十年方回。”
“法兰西国使团要想回去,还要等到今冬季风。臣奏请,若法兰西使团要求前往江南参观,或是沿运河而下,万万不可。”
“一则担忧其偷学我朝丝、瓷之巧;二则沿河而下,沿河多有困苦之民,若观之,则有损天朝体面,使其小觑我朝。”
这天下到底是怎么个情况,当皇帝的心里还是有点数的。
门面光鲜的京城、苏杭、广东,自然不是内部贫苦区能比的。尤其是漕运的存在,还需要大量的征夫运粮;修缮黄河,虽然给钱,可实际上给的钱低于当地的雇工水平,而且小农经济下都是农闲才做工,就算给钱其实也不过是强制劳役。
这些黑乎乎脏兮兮的地方,皇帝当然不愿意展示给外国人看,自己知道就行了。
“卿言甚是。如今已是八月,他们也不会在这里逗留太久。到时候,便跟着爱卿回威海,从何处来,便从何处走。朕自会否了他们顺运河而下松江的请奏。”
“只不过世上没有千日防贼的道理。若西洋人真的有心,除非彻底闭关,否则实难挡住一些见利忘义之辈将丝、瓷技巧传出。依卿所言,现在西洋人其实也会烧制瓷器了?”
刘钰想了一下,决定给皇帝提个醒。
“会,只是烧的还有些差。多则百年,少则五十年,或许就追平本朝了。至于丝绸,波斯、鲁密等国也多产生丝,法国也有丝织作坊。明末时候,西班牙人便在美洲养蚕了。臣妄言,这种躺着赚钱的日子,并不会太久。”
“至于茶叶……其实海外能种茶叶的地方极多。只是如今英圭黎国对茶叶征收重税,东印度公司无利,故而不想着投入过大去种茶。一旦英圭黎国选择放开茶叶关税,只怕西洋人也会种茶采茶了。”
“本朝既然选择了开关贸易,那就必须要承受这种后果。凡事有利有弊而已。”
很长一段时间内,高端瓷器和丝绸市场,还是仅有大顺一家,但是中低端市场就很难说了。
皇帝叹了口气,心道儿孙自有儿孙福,待到子孙辈,若是西洋人的工匠精巧反超本朝,那只能靠他们自己去解决了。
虽说要未雨绸缪,可这种前所未有之事,皇帝也没有办法。
在此之前,哪里出现过外国的上品比本国还好的情况?
可远在数万里之外,又不能阻止,想想刘钰说的,火药是蒙古人西征才带过去的,西洋人后来居上也不过用了二三百年,日后瓷器丝绸超越,似也大有可能。
只是,西洋人到底是凭什么快速反超的?
皇帝的心头产生了一丝丝疑惑,却没有问刘钰,因为他猜到要是问刘钰,肯定又是老一套说辞:兴实学、办学堂……甚至改革科举。
这等疯话,还是不要给他说出口的机会。
李淦对外部世界的判断,以及做出种种支持改革的举动,其动机无非就是把刘钰当成了前朝可以让内帑丰盈的太监,让刘钰改革军制维护统治、让刘钰主持贸易搂钱……这活,郑和也能干。
通过这一次对法兰西国使团的招待,皇帝恶补了一些欧洲各国的局势,心里对刘钰给出的“垄断南洋香料”的诱惑更加上心。
军改的很顺畅,他没去想李过留下的遗产和松动的门缝,留下了足够的科举之外的人才,才使得军改如此顺畅。
所以他只觉得,只要有钱,没有什么不了的事。
而李过的遗泽,到现在似乎已经成为了一种理所当然就该有的东西,他也从未想过若是没有李过当年打下的基础,这军改要难到什么程度。
只想着钱,他当然也很在意西洋人偷取技术的事,可却无解。
“爱卿所奏西洋瓷丝之事,既然无解,那也不必去考虑了。只要小心提防即可。”
“朕也是没有办法。一管就死,一放就乱。”
“朕只要说严查,当地节度使必要上书断绝贸易,懒政以免犯错。或是砸毁海关周边的瓷器作坊,或是每日清查使得胥吏借机敛财。”
“俗语道: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西洋人只要起了心思,国朝又开关贸易,早晚会偷到的。随他去吧。”
“好在驱逐了传教士,总能延缓一些。”
刘钰心想倒也是,就这基层控制力,也根本不可能管得到。
英国对蒸汽机那么保密,还不是连三十年都没保住?
皇帝还有别的事要和刘钰谈,便先让英国公退下,去准备对俄国人的金刀计,迫使俄国在西北勘界问题上让步。
等到英国公一走,皇帝问了刘钰一个很奇怪的问题。
“朕这些天对西洋诸国多加了解,也问了一下东印度公司的事。可朕怎么看,这东印度公司都是与民争利啊?”
“如英夷的东印度公司,自好望角以东的贸易归其垄断。若有英夷私人贸易,则东印度公司可以将其击沉。若能俘获,船上货物一半归国库,一半归东印度公司。”
“也就是说,即便都知道天朝物产丰盈,能够赚取大量钱财,若是敢于私营就是大罪。”
“朕思索许久,实不知英夷是如何保证不至民意滔滔,控诉与民争利的?按你说,这英夷王,也非是那种君言即法的人物。”
刘钰想了想与民争利的定义,说道:“陛下明见,这东印度公司本就是与民争利。不过,一则方便税收,钱能入王室手里;二来,便是不要吃独食。其实英夷的东印度公司也多次出过问题,只是发行新股,让那些呼喊与民争利的都入股,便无人再喊了。”
“至于国朝如今的贸易公司,之所以无人呼喊与民争利,是因为他们本就无利。倭国闭关,谁有本事拿到倭国的贸易牌,谁才能贸易。”
“日后若是倭国开关,那就又是另一番景象了。”
“但就臣所见,与国民,不组贸易公司为利。但于政府、内帑、国库,组贸易公司有利。各有利弊,这还请陛下圣裁。”
皇帝心想,这还裁什么裁?自然是允许组建贸易公司,允许垄断权。
至于什么自由贸易有利国民,前明走私横行,与民的确多利,可是朝廷没钱,能做什么?
若是这天下只是东南一隅,怎么都好说,可如今天下的局势就是在东南收税贴补别处,这就没办法了。
只靠海军和海关巡查,海岸线漫长,一旦倭国将来开放贸易,那是防不住的。
不如一股脑扔出去,包税,真要是有走私的,贸易公司的船就会把他们抓住。
至于多有不满者,皇帝听完了刘钰“不吃独食”的解释,心想这也不难
。勋贵如今多有入股者,吃这口食的,有勋贵,有皇室,还有沿海海商,其余人便是呼喊几声与民争利,也成不了什么气候。
但他想问的,还不是日本的事。
“你前些日子说,要派船以护送瑞典国被准部俘获的人归国为名,派船前往欧洲。朕在想,既然这英、荷、法、瑞等国均能组建东印度公司,也就是说,除其公司之外,西洋诸国并无私商能够来华贸易?”
刘钰不知道皇帝想要问什么,心头略微感觉到有些奇怪,有点警觉地考虑了一番后,只能点头。
“是的。”
“那么,朕若想组建欧罗巴公司,授予垄断权,则需要海军能够击败英荷法西,迫使其开关贸易,收回其东印度公司的垄断权;还要关闭口岸海关,不准西洋商船的货入港,只能由欧罗巴公司的船运送西洋货,对吧?”
刘钰已经听出来有些不太对劲了,可这说的也是事实,只能称是。
“那肯定做不到。那么,若是朕将对西洋的贸易全都收为官营呢?由内帑出钱,照着贸易公司的方式,授予垄断权。只允许西洋人对有垄断权的商会进行贸易。如此一来,得利必多,百倍关税。朕便可每年多拿出一二百万两银子的内帑兴建海军,如此可乎?”
“钱在商人手中,他们又不出钱造舰。朕想要投钱,又无钱。若能如此,我看对国朝大利。”
“以西洋各国每年数百万两的贸易额,朕每年至少能多得三百万两银子。如此,每年朕可拿出一百万两移民西域、鲸海;一百万两改土归流;一百万两投入海军。”
刘钰反应了片刻,略一琢磨,吓得魂儿都没了。
心道这娘个腿的不就是一口通商?
脸色剧变,嘴里连声道:“臣以为……万万不可。臣恳请陛下不要如此。如此于国无利,只有大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