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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知城的城门入口朝南,那里并不在大顺军的炮击范围之内,外面只驻扎了一小队监视的士兵。
当举着白旗的武士出现之后,双方语言不通,但武士送来了一张写满了汉文的信,说明了来意。
军官急匆匆跑到刘钰身边,将这张纸递了上去,问道:“大人,见还是不见?谈还是不谈?”
此时第一轮炮击已经结束,后面的倭人农夫已经开始背着石土往壕沟那跑。
这和攻棱堡不同,棱堡还要挖之字壕,以避免棱堡的炮击。
可高知城的西北边根本没有炮,也没有修出来如同棱堡一样的低矮不易瞄准打击的炮台,甚至还是石砌的墙。
这些农夫也就不需要之字壕的掩护,直接从后面将大量的石块往前运。
刘钰没有立刻看信,而是慢悠悠地看了一阵农夫的忙碌,这才不缓不急地说道:“见,自然要见。只是,一边见,一边谈,这边的壕沟也要填平、沼泽也要铺好。我倒要听听这些倭人想谈什么条件。”
“农夫有人、商人有钱、读书人有文化,还缺个底层武士的刀剑嘛。若能投降,筛选一下,再多说几句,也算是圆满了。”
挥挥手,将战役指挥权交到了参谋部的手里。
自己与史世用带着一些卫兵,就将会面的地点选在了攻城阵地附近,只叫军官过去把那几个武士押送过来。
四名武士被押送着来到刘钰身前,炮声再度响起。
为首的武士当即便道:“我等下山与贵国来谈,为表诚意,还请停止炮击。”
刘钰一听这话,冷笑道:“你是何出身?现居何职?我堂堂天朝伯爵,你何等身份,竟而不拜?都言倭人蛮夷也,不知礼节,无有礼仪,难道连上下尊卑都不懂吗?”
倭人武士的头目没有就日本不是大顺的朝贡国这个方向来反驳,而是也学着刘钰的神情冷笑道:“唐人既知尊卑,却缘何要和低贱的农夫站在一起呢?”
“孟子曰: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尔等小邦,尝有人言,倭人有小礼而无大义。此言得之。”
想着要让日本“取其糟粕、去其精华”,便又故意将孟子的话说了一番,随后便指着远处正在填平壕沟的倭人农夫,与为首的武士说道:“你真个儿要与我辩经?我时间倒是挺多的。”
那武士顺着刘钰的手指看去,见壕沟已经填平了大半,脸色大变,只好屈膝跪下,想着刘钰既是唐人的伯爵,怎么也算是一个藩主大名了,知道这时候在礼节问题上不能拖延,只好行此大礼。
“唐人的伯爵大人,我等也听闻了你的仁政宏愿,只是家主尚且参觐未归。我等虽不能替家主决定,可是待家主归来,亦可进言。大人的条件我们都知道了,我们可以答应,将来减少农夫的贡赋、规定最高的贷款利息、一切之前的土地典当质押文书均为无效。”
“大人既要去追问萨摩岛津氏侵琉球事,可调转船头向西,土佐亦可出人领航;若大人要去江户,我等亦可相送。”
“萨摩岛津与琉球之事,土佐实不知。”
刘钰面色稍霁,装作一副很讲道理的样子,启口道:“尔等真有谈判之意,可让出高知城。携带刀剑从城南出,如此方有诚意。否则,我缘何要信?”
“我虽仁义,却非宋襄。高知城旦夕可下,我本不欲见你,只是想着交兵必有死伤,心有不忍。”
“若不然,我会继续攻城。在此期间,也不会停下攻城。你可速速回报,备说如此。”
“天朝乃礼仪之邦,我亦为仁义而来,尔等若能谈,我必可保证众人安全,不会伤害分毫。”
“你若迟疑犹豫,不妨在这旁观,见我如何攻下高知城。”
直接告诉土佐武士,自己的条件就是城中立刻放弃抵抗,自己可以保证安全。但不管谈不谈,自己不可能停下攻城的。
为首的武士眼见那些农民还在继续填土,也知道不能在拖延下去了,可他还需要得到一份保证。
“大人既来自唐国大邦,必读太史公言。前汉时,李将军尝为陇西守,羌尝反,李将军诱而降,降者八百余人,李将军诈而同日杀之。王朔曰:祸莫大于杀已降,此李将军所以不得封侯者也。”
刘钰呵呵一笑,随口便道:“君子曰:信不由中,质无益也。苟有明信,涧溪沼沚之毛,蘋蘩蕰藻之菜,筐筥錡釜之器,潢污行潦之水,可荐於鬼神,可羞於王公。既如此,又何必以李将军诱杀俘虏之事说之?你且放心。”
土佐武士这才放心,转身欲行,又被刘钰叫住。
“且慢,还有一事。若出城,必要上缴武器,包括佩刀。由我属下代为保管。待契约成,我军自退,武器也会一并交还。”
“什么?此事断不可行!”武士想都没想,下意识地反对了一句,想着下山也就罢了,可要交出自己的佩刀?这怎么可能?
刘钰摸出腰间皇帝赏赐的簧轮短铳,笑道:“我要杀汝等,你们带不带刀都无影响。叫你们交出佩刀,自有缘故。我闻尔邦有,农人见了武士必要行礼。如今我既作保,定仁义之契,农夫与你们面谈时候,你们若佩刀,到底是拜还是不拜?”
这么说好像也有道理,然而那武士却道:“佩刀是武士的性命和荣耀,不可轻下。”
刘钰闻言,也不说话,转过头看着已经在填平沼泽的农夫。
倭人武士也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知道时间紧迫,刚要说一句,才开了一个字,就被刘钰打断。
“昔年春秋乱世,卫懿公好鹤亡国。翟人追杀卫懿公,尸体残破,唯肝完好。忠臣弘演,寻到卫懿公的肝脏,便剖腹自杀,取出自己的肝,用自己的身体作为棺椁,纳主公之肝而葬之。此切腹之始也。”
“我也素闻尔邦有剖腹之礼,以证其忠。此事看你们怎么看了,若是以为此事为仁义,主公并非受辱,则可出城暂降;若觉得此事终究是受辱,那就剖腹以证己忠。”
“去吧,就这么说。觉得这是为了仁义而不算受辱的就出城,觉得这是受辱的就剖腹,亦算是给他们些体面。否则,你难道忘记了浦戸城之战的死状吗?我虽仁义,我收下的水手却鲜有仁义之辈。”
说完这一句,刘钰就转过身不再搭理这几个人。
为首的武士想到那日浦戸城之战后,那些唐人水手杀人的残酷暴虐,以及对尸体的极不尊重,心中暗寒。
也知道这件事不能再拖延下去,咬咬牙,一溜烟地朝着城中跑去,只想把这个消息传递回去。
到底这算是智计?还是仁义?还是屈辱?每个人可能都有不同的想法,可至少有一点是可以确信的,若不早做决定,那就只剩下战败的屈辱了。
现在出城,还可以说这是出于智计,亦或者可以说出于仁义。但要是被这些唐人攻破高知城,那就只能算是屈辱了。
跑回高知城,将刘钰的条件一说,藩主留守的家臣也立刻出现了分歧。
有人认为这是智计,只要先把这些唐人骗走,才能为家主守住基业,这是忍辱负重。
也也有人认为,摘下佩刀,实在是耻辱,这是无论如何都不能接受的。
炮声还在继续,已经来不及争论了。
出城野战的胆量又没有,那些认为是屈辱的,只有一死了之了。
三十多个认为是屈辱的人被集中起来,迅速找好了介错人。
炮声还在继续,过多的形式也来不及上演,但基本的流程还是要走完。
只是捧刀的助手捧着的,却不是刀,而是一柄柄的扇子。
有人不怕死,有人也不怕疼,可不怕死的总是多于怕疼的。都是凡胎肉体,谁不怕疼?
切腹那么疼,一般的武士也不会选择真的切腹,只是走个形式罢了。
或是用木刀、或是用扇子,在自己的肚子上稍微划拉一下,介错人抓紧时间砍下脑袋,一刀的事。
不然真的切腹,怪疼的,着实需要极大的勇气。
显然,土佐藩的这些武士,有些真的敢死,但却没有一个敢用刀切腹的。
许多年没有打过仗了,前些日子的浦戸城之战,可能是这些武士们长这么大第一次见血,那时候就有不少人腿软了,况于切腹。
这些认为是屈辱的,拿着扇子比划了一下,后面的介错人手起刀落,砍掉了脑袋,就算是切腹完成。
三十多个人还没全都切完,两枚臼炮的开花弹就在他们不远处爆炸,介错人忙匆匆地不等剩余的人拿扇子比划,就把脑袋赶紧砍下。
随后,剩余的还能动弹的武士都来到了城门处,遵守着约定,等待大顺军抵达后,将佩刀一一摘下。
他们并没有多少忐忑和不安,觉得刘钰是个君子,必然说话算话,不会加害于他们,诱而杀之。
很快,这些人被押送到了攻城阵地附近,那些已经忙完了自己事的农夫,看着往日不可一世的武士老爷们没了佩刀,欢声雷动。
刘钰悄悄附在史世用耳边道:“史兄,你带一队兵,再带许多农夫,先占了高知城。封了粮米金银,不得轻动,叫那些农夫将山上的伤者都抬下来。”
史世用见刘钰似乎真的有意要谈,奇道:“大人这是真把自己当仁义君子了?怎么说谎说多了,自己都信了呢?难不成大人还真和他们废口舌?”
刘钰大笑道:“我废什么口舌啊?我只作保。你只管去,那几个豪商富户也都在山上,若是金银都在山上最好,若不在山上而是藏在窖中,我还得教这些农夫一些本事。”
史世用一怔,心道什么本事?
“我大顺开国汝侯、追武威郡王、太祖皇帝麾下节制百官权将军,当年在京城的本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