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八七章 前后左右、三路不通

望舒慕羲和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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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公子你自己信这一套吗?”

    康不怠听完大致的逻辑,身处这个时代,很容易就理解了其中的思路。

    基本上就是把正统道家,用极端反动的方式去解构,披着道法自然的皮,把人口增长带来的饥荒战争等曲解为自然天道、把救济饥荒之类的举动扭曲为人对自然天道的干涉。

    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人有余,故而天降四凶损之,以达平衡。

    这是前半卷。

    后半卷,则是极力鼓吹地租的重要性、鼓吹不事生产的食利阶层,是工商业发展所必须的一个阶级,不然就会导致产品过剩而消费不足的经济危机。

    这些想法过于反动和残酷,和大顺这边的正统道德格格不入,完全不可能成为社会的主流。

    但若论洗脑的能力,确实足以说服许多人,即便嘴上不敢称是,但内心还是认可的。

    康不怠颇为好奇,刘钰自己内心到底是不是也多少信这么一点。

    刘钰哑然失笑,信与不信,尽在笑中。

    “我是专门给日本这边准备的。一来日本古学一派,维护上下尊卑的基石,是荻生徂徕的‘社会生产有限论’,认为分出高低贵贱只是为了‘合理’分配社会的产品该谁用好的、谁用坏的。”

    “但他的脑子其实也不好用。”

    “就像是新井白石搞大君还是国王的称号的辩论;亦或是假如夷狄入主中华搞一场夷狄还是中华的辩论,本身脑子就是有问题的。这东西,不能争辩,哪怕你能辩赢,也不能争论。而礼法的意义,更是应该虚幻化和神圣化,不能用来讨论为什么要有,神圣的东西需要人间去辩论为什么合理吗?”

    “古学派既把神圣的东西解构成是否合理,那这就大有操作的空间。”

    “既然‘社会生产有限论’作为其古学一派的基石,那么我这一套东西就会很容易被人信服。因为这一套东西的基础,不也正是‘有限论’吗?”

    “如今日本封建大成,上位者财富全出于土地。西洋也有重农学派。法兰西国重农学派的基石,便是‘自然秩序论’。至于政策、法令等,则是‘人为秩序’。是以人为秩序,要符合自然秩序。现在社会生病了,就是因为人为秩序,违背了自然秩序。”

    康不怠听说过西学东渐,也听说过东学西渐,知道此时西洋正掀起一波中国热,也跟刘钰一起混了十年了,耳濡目染之下,自是大有想法。

    听刘钰说完这自然秩序和人为秩序,康不怠忍不住笑道:“老聃言: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人之道,损不足而益有余。所谓,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既然这人为秩序,违背了自然秩序,社会自然是要生病的。”

    “西洋重农学派既说道法自然,我猜,想来这法兰西国对财政控制的紧,颇多政策定价的举动,这些人心怀不满。说是道法自然,实则想要放任自由,不希望法兰西国政府对经济的任何干预。我看这是打着‘道法自然’的旗号,反对西洋诸国的‘重商主义’,反对任何形式的国家干预。”

    “本朝变法,必托古改制,曲解孔孟原意,方可变革;西洋诸国信教,天至大,便只好托天改制了。换汤不换药啊。”

    “只是我是真没想到,这‘道法自然’的旗号,还能搞出公子所提的这么一套东西。但其实仔细想想,倒也殊途同归,经济不干预、和贫民不救济就是不干预,似也无甚区别。当真把一切都认定天道有一双无形之手,可以控制,最后损有余而补不足。”

    “只是余则损、不足则补,每一次都是百千万人饿殍饥荒、无业谋生,一次又一次的轮回。只说天地不仁,颇为残酷,却也不无道理。回首千秋,自秦汉兴盛交替、治乱循环,似乎还真就是这么回事,似无解也。”

    刘钰哈哈大笑,心道这玩意还真是换汤不换药,当年艾奇逊也是这个调调,几乎是一样的想法,打出马尔萨斯和自然秩序道法规则的旗号,所以才有了开国的大典半月前的那篇。

    放在此时的日本,当然也是一样的道理。

    五公五民的高赋税才是这么点人口就导致一揆不断的根本原因,但既不肯废除武士阶层、又不能减轻赋税,那就只剩下“道法自然调控太慢,人为帮着天道不仁”这一个选择了。

    日本一揆和农民破产的根源是高地租,幕府直接收的贡赋也可以看成地租。换言之,高地租正是“损不足而奉有余”的人之道。在这个基础不变的情况下,天道要为人道让路,也就只能扭曲成“长子继承、剩余溺杀,才是唯一出路”。

    理论上,路当然不是唯一的。

    但所有的路,无非四条,一左一右;一前一后。

    右边那条,被刘钰堵死了。

    东南西北,无处可去。武士刀想要为日本的犁攫取土地,要面对大顺的火枪火炮,从虾夷到琉球、从朝鲜到萨摩,动一处就是国战。

    前边那条,运气不好。

    世界市场虽大,此时却也容不下一个镗床镗出气缸的大顺,最多容得下一省就不错了。大顺先走了一步,又离日本这么近,此路不通。

    左边那条,幕府和武士们根本不想走。

    那当然就只有往后退这一条路了。

    “仲贤兄只管去写就是,这东西,就算将来从长崎又回传回了本朝,那也无用。因为本朝还有另一条路,下南洋、闯鲸海、垦蒙走西。而且日本本来就就没有常平仓、也很少有救济,乱也是乱在一藩之内,控制得住;本朝自古便有常平仓、水旱救济,本朝起于明末,如何得的天下不可不为教训,自是不敢相信的。”

    康不怠点点头,心道这倒也是。

    这东西还真就是为日本量身定制的,真要是再传回国内,倒也是好事。

    同样的理论,放在不同的环境,就有不同的效果。

    日本那是没办法,唯一能移民的虾夷都被抢了,自是无可奈何。

    大顺却有的是办法,反倒可以促成移民垦殖。

    “成,这东西写起来也不难。倭人既懂汉文,我也不用再找倭人儒生翻译了。公子只讲了个大概,日后可多和我讲讲。”

    “凡写文章,最难在于立意。如今意已立下,破题之处也找到了,写出来也就三五个月吧。”

    三五个月的时间写出来,已是多说了。最难的立意和破题都点明了,剩下的就是穿凿附会、曲解圣意罢了。

    “嗯……三五个月最好。总之仲贤可要抓紧了。过些日子还有些事。对了,仲贤兄是否粗通一些医学?”

    “略懂。不过公子既问,肯定不是为了看病的,多半是想写什么文章。我这略懂,大约也够了。”

    康不怠素知刘钰想法诡异,这时候问起是否粗通一点医学概念,自然不会是无的放矢。

    “是这么回事。釜山现在被占了,朝鲜和日本的人参贸易也断了。加上这几年人参当真是快要被采绝了,我前一阵和法国人谈了谈,让他们在魁北克挖西洋参、采珍珠。”

    “一来给法国输输血,联络联络感情;二来让法国人眼中的魁北克更值钱,将来真为了魁北克打起来,也舍得多花的钱、多死点人;三来嘛,就是朝鲜日本之间每年人参大几吨银子的量,这蚊子小也是肉,一年几吨白银我也想吃下来。”

    几吨白银,确实小钱,也就一艘战列舰,炮还得舍不得用铜的。

    “但这里面有个事,有些麻烦。就之前引荐我跟着学实学的西洋老师戴进贤来咱们这的,当然也是个西洋人,叫杜德美,字嘉平。他翻译过牛顿的,翻为,仲贤兄应该研究过吧?”

    康不怠立刻反应过来了,点头道:“看过。”

    “嗯,他当年不是帮着朝廷绘制经纬度地图嘛,就发现东北多有采参的,他就估计同纬度的魁北克,应该会有这玩意。他是法国科学院的通信院士,也是英国王家学会的通信作者,就把这事传回去了,刊登出来了。”

    “后来还真找着了,但是你也知道,西洋贸易都是在江南以南的地方进海关的。咱们这边学医的也不知道魁北克在哪,就觉得这东西既然是从南方炎热之地来的,性凉,远不如采自苦寒之地的辽东参。所以日本那边也跟着这种说法,觉得这东西性凉,不好,价格就低。”

    “我琢磨着,你是不是帮着找点人,写篇文章正一正名,把‘自南炎热地来故性凉’的药理去了,说明到底来自何处。一来涨涨价,在日本那边多划拉点银子;二来嘛,也是批判一下一些医者臆想胡猜的风气。”

    “前者不过白银的事。后者嘛……我是想借这件事把浪搅起来,顺带引入一些东西。倭国有个叫山胁东洋的,前些日子解剖了个动物,对人体内景五脏六腑之说颇多怀疑,倭国又有剖腹的传统,过一阵说不定他还能真找个死刑犯剖一剖。借西洋参臆测胡猜就觉得性凉这事儿,引入一些别的医学学问。他山之石,可以攻玉。”

    “若不乱,就很难有大动静。这种事,动静越大越好,毕竟医学,关系到千百人的性命。而人参还是西洋参嘛,关系不大,照样卖钱。”

    康不怠立刻就理解的刘钰的想法,赞道:“这倒是救世济民的心思。这个也好说,借题发挥,他们不知魁北克在哪,我随公子多年,这魁北克于何处我还是知道的。”

    “关键是只有西洋参,这气势还是不足。最好是搞一些外来的草药,一一写清楚其来历,引发的轰动才大。公子是想借这个事先掀起轩然大波,先叫一些人心里就觉得可能错了,然后再把解剖之法传入。西洋参不过是实学医学的铺垫?”

    刘钰笑道:“正是此意。水不混,何以摸鱼?仲贤兄还记得当年钦天监测算日食、皆车迟国斗法典故赌头之事吧?西洋人借着赌头之势,大造影响,一举夺取了钦天监的控制权,彻底压倒了本土算学派。自此在本朝历经八十年不倒,若不是教皇昏了头,非要搞礼仪之争,只怕更久。”

    “这事儿也差不多,就是要闹出一些轰动,闹大了,关注的人才多,继续加码赌头赌命,才能更轰动。轰动之后,见式拆招,另出手段。但不管怎么样,不先把水搅浑,事情就不好办。”

    “这两件事,都需快一些。过些日子,可能便没时间了。仲贤兄不是一直想去外面看看吗?过些日子正有个机会,是故要在出发之前把这两件事办妥。人先溜了,留下一地鸡毛,待回来后解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