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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敏的请求,以及提前说穿的改革必然带来动荡等问题,让皇帝正好借着这个机会,问道:“诸位爱卿,依你们之见,这盐政、淮南、淮北、苏南的变法,怎么算是成功?”
这个问题就挺难回答的。
反对改革的人还真就没法说。
如果论税收、财富、财政这些明面上能见得到的东西,他们可不想提。提这个,和认输没啥区别。
而空谈义理呢,又因为前朝末期的变故和反思批判,也没法只是空谈。空谈多了,被人耻笑。
刘钰搞钱的本事,朝里都看的到。奇奇怪怪的手段用出去,就是能搞到钱。
若指望他搞得民不聊生,也难。海运兴起,江苏一地,流民还没等起事呢,先被赈济之后往南洋扔了,压根没机会。
只要有钱,海军听话,南洋在手,舰炮能吼,江苏海运这么方便,怎么可能出现大规模的饥荒流民?
百姓吃盐降价?
这个更不能提了。
那怎么算是成功?
怎么算是失败?
朝堂上反对变法的人,一大主要原因,是反对刘钰主持变革。
刘钰下手太黑。
他是真敢推广十一税、清查田亩的。
苏南已经被他折腾的差不多了,这要是扩散到整个江苏,日后不敢想象啊。
万一皇帝真的脑子抽了,不守承诺,真要在全国推广变法,这可咋办?
恨得牙根痒痒的地方,就在于运河一废,民间的负担大大减轻,使得很多改革具备了条件。
朝中只要不是傻子,都知道,欲治河,必废漕。
不知道的,都是装不知道。
而知道的,就很清楚,运河已经废了,治河之类的支出、民间的摊派税收、劳役等等,都会大规模减轻。
朝中所有人都知道,朝廷国课正税,从来都不是民间苦难的根源。
那些杂税、杂役、摊派、地主的地租才是。
刘钰真要是下黑手,就现在这个条件,江苏还真就不容易爆出来大事。
变法是好是坏,总得有个标准。
有了标准,支持者说,改革会变好;反对者说,改革会变坏。
这就不是空谈。
可标准到底是啥?
支持改革派不需要说话。
反对改革派不知道该说什么。
许久的沉默后,皇帝遂道:“罢了,盐政一事关系甚大。兴国公虽然素来于经济一道多有手段,但终究非是小事。”
“这盐政改革,既然江西你们觉得不行,想必安徽、江苏更不行。”
“既这样,湖北如何?”
“湖北行销甚远,人口又多,若是湖北都能民得其利、国得其税,那这件事也是实在没有在讨论争辩的意义了。”
“诸卿以为如何?”
刘钰自无不可,还有些阴阳怪气地说若是定在江苏、安徽,自己还感觉胜之不武呢。
皇帝是以退为进,现在已经退到这里了,其余反对改革的也就真的无话可说了。
这里面,真正知情的如皇帝,则清楚自己假意后退的根由,就是认定湖北一战一定能赢。
现在先退一步,湖北一战只要赢了,不但是朝堂上再无法反对,原本的大盐商也必然元气大伤,到时候整个淮南盐改就是水到渠成的事。
皇帝再看看其余大臣,反对盐改的大臣这时候也只能同意,都已经被刘钰骑脸到“别处胜之不武”的程度了,再争下去就真的是自取其辱了。
虽然看起来好像没回答林敏刚才所陈奏之事,但实际上已经说得很明白了。
如果湖北这边的试点改革成功,那么整个淮南盐政都要大改。而到时候,自然会让刘钰出镇负责,林敏自副之,刘钰担责任。
如果湖北这边改革不成功,那么淮南盐改也就宣告结束了。淮盐盐改结束,垦荒什么的,也就根本不存在了。那么林敏担心的那些事,也就不会发生了。
然而,刚才还担心淮南盐改改的过于激烈、会出大乱子的林敏,这时候竟然又再奏道:“陛下,臣以为,治国大事,不可意气。”
“臣以为,盐改垦荒之事,利国利民。臣只是担忧国公手段粗暴、行事激进。”
“可臣也反对一点不改,臣亲眼目睹了大晒盐场产盐之术,也研读了前朝徐光启的垦荒疏……”
“臣以为,就算湖北失败,也应继续改……”
皇帝面无表情,听完林敏的陈奏,心道这倒真是个可用之人。但其中机密,你既不知,哪里知道刘钰在湖北已经胜券在握?
朕焉不知盐商手段?奈何其手段再高,终究还是那几样。
无非沉船、点火烧仓、制造恐慌、飞升盐价、待后续买入囤积等等。
难道还能玩出别的花样吗?
不足为虑。
“林卿心存社稷,朕心甚慰。但此事已决,无须再议。”
“既是拿不出反对变法的理由,变法一派说的好处如国税等反对者又不认,朕也无奈。”
“争来吵去,到头来争的是什么?争的是什么是对、什么是错,这种争辩当于书院,不应在朝堂。”
“你说国库增加收入是对;他却说仁义道德才是对、国库增加收入不能作为治国的标准。”
“那这怎么谈?”
“既无法谈,那就不如各退一步,效当年西洋传教士和本朝士大夫历法之争,大家都认,那就愿赌服输。”
“散朝!”
皇帝像是憋着股火一般,气冲冲地宣布散朝。
但其实才转过身去,脸上那股仿佛憋火一样的神情就散去了。
然后给近侍提了一个非常古怪的要求。
“去寻个骰子之类的赌具。”
近侍虽然大为不解,但还是立刻去办。
很快,皇帝办公的地方,桌上便多出来一套精细昂贵的赌具。
皇帝没有批阅奏折,而是提着骰盅哗啦啦地玩了一阵,一直等到有人觐见。
他也没有把赌具收起来,就那么放在桌上。
前来觐见的史世用叩拜之后,也不敢抬头看皇帝,自然也就根本不知道皇帝身前的那套赌具。
他是被皇帝召来,也知道肯定是询问关于盐的事。
“湖北那边的情况如何?你都摸清楚了?”
史世用忙道:“回陛下,基本摸清楚了。湖北私盐,有半数,都源于运铜船。”
“铜船之内夹私,沿江而下,在湖北各处售卖。”
“除铜船夹私之外,夔州各地的井盐,也只能靠官府严查。但地方官一来认为严查导致民不得业、二来也多有好处,是以查的也不甚严。”
“兴国公叫我等去找私盐贩子,也是找到了许多。湖北各处,这些私盐贩子均可抵达。道路通畅,并无障碍。”
“湖北盐价颇贵,走私横行。如今盐引数,虽然能销七八成。但孩儿军多方暗查,引数恐不真。若全然算引,所销官盐,恐怕也就六成。”
皇帝盘算了一下,又问道:“淮北盐场,你也亲眼看了,观感如何?”
“回陛下,着实骇人,实难诉说。一处盐场,各种配套的池子,不下十五六个。这也确实不是小户所能承担起的。但其产盐,也着实多。无论是成本,还是产量,都实实在在不是淮南盐户所能比的。”
“而且,只要追加投资,很快就能提产。那些投资商也多盼着能够增产,朝廷把持收购,池子多寡能产多少盐,也都有据可查。”
说到淮北盐场的见闻,史世用又不得不说起来淮南盐场的一些事。
“臣派人于淮南暗查,方知私盐之乱。”
“包地的场商,派人沿途放哨,白天点烟、夜里放火,传递信号。”
“巡查若来,刚才出城,那边已经知晓,早做准备。巡查之人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终究面上看也无私盐,便也罢了。”
“逃避榷场盐税,纵然这盐比之淮北晒法贵出许多,但也依旧同样在淮南的榷场官盐便宜。”
“小盐户苦不堪言,或卖身投靠大场商,或因放贷薪资等多欲逃亡。所得利者,还是那些有资本买柴、有销路私下卖盐的包场商。”
“臣也专门去暗查一些盐户,询问他们是否愿意垦荒。他们皆愿,只是苦于朝廷禁垦,又有专门的巡草巡林。”
皇帝需要从各种不同的渠道掌握下面的情况,史世用的回答和别的渠道的回答基本一致,遂颇为满意地点点头。
今天就是下了个大鱼饵,等着别人上钩呢。
他连运河都敢废,力排众议,如何这点事就不敢拍板?
无非是给那些大盐商一丝希望。
现在闹成这样,湖北已经成为直接关系到日后盐政是否要全面改革的赌场。
双方都会被全部的本钱压进去的。
对面的本钱压的越多,皇帝赚的也就越多。
要不然,抄家啥的,名声多不好听。刘钰这是要把那些人压的本钱全都赢到手,还让皇帝免了个抄家的暴君名声。
这个看似是希望的希望,皇帝确信对面是一点机会都没有的。
况且……他还有眼看要输,掀桌不赌的权力。
想到这,皇帝拿起骰盅,哗啦啦地摇了几下后,志得意满地问道:“你既常在市井,必善赌。朕且问问你,若想赢,最重要的是什么?”
史世用愣了片刻,回道:“臣以为,无非两样。”
“其一,手段要高。这自不必说。”
“其二,本钱要足。若本钱不足,胆气便不足,未曾赌,便先输了三分。”
不想皇帝哈哈大笑道:“你错了!要想赢,最重要的,是当庄家。”
笑声中,皇帝心想,你便是本事再大、本钱再足,压了全部,掷了个最大。我这坐庄的,在你开了之后再改个规矩,说最大的输,你如何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