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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黑影悄然间出现在了屋内,看到那人,朱慈烺丢给了李才善一个眼神。
通政使李才善拍拍手,朗声道:“诸位,在下通政司李才善。正想做一期官方邸报,让天下士民知晓京师兵械工坊开办后的景象。不如就带我逛逛,与军械工坊里的诸位同仁聊一聊可好?就比方说,军械工坊的大招工,招的人如何,待遇如何,家庭境遇变化如何?”
听李才善说起这个,席大财顿时得劲了,接话道:“这话我可有发言权啊!盔甲厂这么多年落魄了,今日一早都抖擞起来。现在哪家哪户不是以有个盔甲厂的亲戚为荣?这事儿,我可明白得清楚!”
“哦,此话如何讲?”陆庆衍配合地问了起来,李才善招招手,带着众人离开。
席大财高声道:“这话说起来可就长了。京师这些年的,地面是一年比一年难过。生意少了,能寻到银子的活儿也就少了。正儿八经有个事情做的机会,那更是少了。就连读书入仕这条路也不安稳。可军械工坊现在抖起来了!”
“一口气就要招千三百人的青壮,点名了优先盔甲厂的子弟。虽然这条件放得高,只要良善脑袋聪明勤奋的。可这待遇好哇,一月八斗的粮,还能学一门手艺,做得活好,还有赏赐银子,每年考校手艺,还能升迁。往后啊,还能当大匠。八级工匠制度听过吗?陆官人,这可是朝廷承认的,比得了散官散阶的身份呢!见官不拜,可不受人欺负了!”
“这一千三百号人招进来了,可不就一千户人家衣食有着落了?”
……
远方,席大财的声音越行越远,众人退散,只余下张镇领着几个中年男子行礼,当下躬身道:“卑职治罪,刚才拷问不严,传出了声息。”
“无事,方才你是刚刚地牢走出来罢?兵械工坊毕竟不是监狱,人要尽快押解出去。”朱慈烺摆摆手,揭过这件事:“带路吧,朕去看看。”
挂着保卫科牌子的院落距离方才毕懋康的研发实验室只有一墙之隔,古代的木墙隔音差劲,地牢就在保卫科院中的草草挖就。
朱慈烺靠得近了,果然又听到断断续续的惨叫声。
地牢十分简陋,只是草草一间屋子,推门开就见到几个狱卒战战兢兢地下跪。
朱慈烺摆摆手,目光却是落在了眼前的男子身上。
“你们不能打我!”
“我是举人!”
“我有功名!”
“放我出去!啊……救命……”
啪……
又是一鞭子抽过去,张镇接过一本书册,点燃油灯,将屋内照的通明,又将书册仔细搽拭干净递给朱慈烺。
朱慈烺凝眉一看,道:“看来,周东家这一回买卖不仅赚不到银子,七天不回家看着,这十年打拼下来的身家也要保不住喽。”
眼前此人,正是出现在乾元茶馆的周仁荣。
曾经的风度翩翩不见了,养尊处优的气度也一散而空。眼下的周仁荣,穿着一身中单,身上血痕累累,面目萎靡,双目无神,空洞地盯着眼前的男子,无神的双眼突然间聚焦到了男子一身黄色龙纹的袍服上。
“是圣上……”周仁荣目光突然急促起来。
他敏锐地感觉到了一点讯息,脑瓜子前所未有的高速运转起来,几乎只在朱慈烺话音刚落不到一息的时间就立刻回道:“万岁爷!草民不想死,我愿反正!我能有用于圣上!我有重大情报!”
前面几句话只是让屋内众人淡然漠视,但后面一句说出,朱慈烺有兴趣了,盯着周仁荣。
周仁荣心中心跳加速。
十年后,当他回忆起这一天的决定时,周仁荣用十足骄傲的语气道:“那一天,我说;‘圣上,图纸,我只给了一半!晋商将我浙商的米粮都买了,是要拿去张家口,不是卖给多尔衮就是李自成!’然后我就转运了。那是我这一生做的最大,最赚的冒险!”
……
“倒是有些可惜了……”朱慈烺说完,目光里兴趣更大了:“不过,你很有胆色,也很有心机。张镇,问问他愿不愿意进锦衣卫做事。”
说完,朱慈烺离开了京师兵械工坊。
张镇留了下来,挥退全军人等,眯着眼睛,看着周仁荣道:“吾皇给了你一个机会,你可以选择不用去死了。”
“我愿意做锦衣卫密探!”周仁荣高声大叫,心理一个口号响起:“这一波……稳了。终于不用死了……”
“好……”张镇说完,笑了笑,拍拍手。
一个男子面色苍白地被两个锦衣卫力士驾着挪了出来,那人,正是在京师兵械工坊担任副主事的林帆,也是周仁荣那有通家之谊的好友。
林帆一见周仁荣,顿时面色苍白,苦笑道:“你也被抓进来了啊……不过,倒是算个好消息吧。那图纸,不算真的……”
听完,周仁荣的脸上顿时一阵青红交加。
那天,乾元茶馆里。
周仁荣听完范三拔的话语,尽管心中死命挣扎着,摄于皇家近卫军团屡战屡胜的威名有些担惊受怕,不敢做这事。
但当那牙牌使出来后,周仁荣终于忍不住闭上眼睛。
他闭着眼睛接下了牙牌,最终又遣了自己儿子去林家拜访。当松江府五千亩良田加六处铺子的地契房契交到林帆妻子胡氏的手中后,一张图纸悄然间到了周仁荣的手中。
只不过,周仁荣却通宵达旦,自己悄然修改了一半图纸,篡改了数个关键尺寸的大小与零件交给了范三拔。
周仁荣这么做,一来是担心范三拔出尔反尔,不将牙牌与后事交代好。二来,也是有些想要做双面间谍,到时候卖好于官府。可周仁荣万万没想到,范三拔在明时坊拿到图纸星夜出城不到一刻钟,自己就在明时坊被抓,随后关进兵械工坊地牢。
锦衣卫如此迅疾的动作让周仁荣想要卖好的举动根本说不出来,他知道,这种情况下说出来根本没用。
尤其是锦衣卫随后抓捕范三拔与那满洲贵族的行动双双失败后,无数怒火就倾泻到了周仁荣的身上。感受到局势难熬的周仁荣就更加绝望了。
直到朱慈烺的到来,周仁荣终于得以抓住机会,将这个契机交代出去。
故而,朱慈烺说周仁荣很有胆色,也很有心机。
胆色,指的是周仁荣要钱不要命。心机,自然说的是这只给一半图纸的举动。
但这一切在林帆揭开谜底后都变得格外可笑。
可想而知,当范三拔以及他身后的清人知道周仁荣给的是假图纸后会有多愤怒。而周仁荣自己自行截取一半的举动,更是一记浓重的嘲弄。
他的心机毫无用处,却让他显得更加失败……
不过还好……
张镇的面孔上换了一副笑容,道:“锦衣卫欢迎任何终于大明的人才,他们所有的人都能用自己的才能获得理所应当的待遇。周仁荣,恭喜你加入我们。从今天起,你可以骄傲地挺起胸膛,去做帝国的英雄了!”
“而第一个任务……就是带着你的商队出发。我们需要更了解张家口、了解晋商……了解蒙古人与清人的世界!当你老去后,你会庆幸于现在的选择!”
……
位于明时坊朝南靠近泡子河的一个四合院里,人间烟火正浓。
半大的小子在院子里跑来跑去,惹来在正中间井口里洗衣裳的妇人呵骂。厨房炊烟升起,几个妇人彼此说着闲话,忽然间停住了声音。就连正房里,原本拨转得格外响彻的算盘声也忽然停转下来。
“是爷爷回来了,娘,别打我了。爷爷救我,爷爷救我……”被追的满屋子跑的熊孩子冲到门口,对着刚进来的一个老人保住大腿,拼命摇晃着。
“你这孩子,你娘我辛辛苦苦给你洗着衣裳做着饭,你倒好,跑来跑去,水桶都洒了也不知道扶一下……”妇人呵斥的声音渐渐低了,眼见那老人宠溺地摸着孩子的脑袋,有些没力气地行礼:“见过公公……”
“嗯,三娃媳妇啊,孩子嘛,不闹腾才遭了呢。京师这一回又闹时疫了,西城都乱着呢,孩子活蹦乱跳那才是好事。老婆子来了啊,帐算好了?要我说,改明儿,我们老席家也能买几个仆役进来。”说话的是席大财,此刻的他神采飞扬,仿佛年轻了十岁:“知道今天发生了什么吗?圣上来咱们盔甲厂了!从今往后啊,盔甲厂也能抖起来了!”
三娃媳妇撤回了孩子,从正房里走出的老妇人是席大财的妻子洪氏,他看着席大财面红耳赤,惊喜道:“当真?”
“积欠的钱粮都下发了,你说当真不当真?要不然,这些天你打着算盘,都算了什么?”席大财笑声爽朗。
这时,门外忽然一阵吵杂的声音响起。
两个男子一边走着,一边争执,声音也越来越近。
当先的是一个少年男子,靠后的则是一个文弱干瘦的中年书生。那书生没有穿着儒衫,却穿着一身黑色立领衬衫,胸前两个兜,贴身牢靠,大步追着前头的男子,一脸怒气:“告诉我,是谁蹑窜着你去当兵的?好男不当兵,好铁不当丁!你说说,你每日都想着什么?”
“大财哥,你说说,你来评评理。凭什么好男儿就不能当兵了?当今圣上不也是从军入伍?就连父亲……不也是当了东城的警察?这朝廷邸报上说了,军警一家哩!”那少年男子犟着,仰着头。
身后,那中年男子一听,手上刚刚扬起的巴掌也怎么拍不下来了,脸色涨红着,良久这才一叹。
这中年男子就是席大财的九叔席金文,虽然是九叔,但其实席大财九个兄弟,这是个老来得子的。以至于两人年岁相差也就三岁。席金文四十七年,读了三十五年的书,却一直都只是一个老秀才。虽然秀才可以免徭役免税赋,可自从大明财政困难越发,对外战争连连败绩,每年发的膏火禀食悄然间一减再减,到这两三年已经彻底断了。
再加上席金文一惯不善社交,以至于最终贫困潦倒,直到偶然间发现警署在招文书,这才解决了失业危机,一月一石粮,这在动荡不安的王朝末世,却是实打实的全家温饱来源了。
席金文也娶了妻,这少年就是他儿子,名作席斌。席金文本是盼着席斌能文能武,却不料前半部分没有,后半部分满格。席斌大小舞枪弄棒,这才十七岁的年纪,一直强拧着读书不成,突然间坚定了要去从军了。
眼见气氛尴尬,席大财宽慰道:“斌哥儿啊,九叔进警署,那是为了全家生计。从文还是从武,你多听听长辈的意见嘛。有句话,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
“就是……”席金文说着,想要说几句圣人言,但一看到席斌的表情,就不由话头一转:“过几日,我就给你寻门亲事,稳当下你的性子。”
就当几人说着话的时候,忽然间,一阵哭腔响起。
“娘……我肚子疼……疼……”原本院子里活蹦乱跳的熊孩子忽然间趴在母亲的怀里,说话带着哭腔。
妇人一听,连忙抱着孩子到席大财的眼前:“公公,孩子病了,这可如何是好啊?”
“还那等什么,快去情仁济堂的钱大夫!”席大财一看孙子病了,急得跺脚。
屋内一派慌乱。
席金文一把扯住席大财,道:“等等……可别是犯了瘟疫!”
院内所有人尽皆变色。
“不……不是仅仅只是时疫吗?”席大财有些结巴了。
席金文不吭声了,他在警署,知道的情况更多。
见席金文这表情,席大财也明白了过来,脸色猛地灰白:“让其他几家孩子先去娘家躲躲……”
三娃媳妇原本凶悍的表情一下子皱了起来,心疼得落泪:“前阵子里长宣讲学校,说是哥子姐儿都能免费读书,还管一餐饭,本以为是个好事……难道就在那染着了?”
席金文凑了过去,看着孩子面色发白,紧咬牙关,忧色顿时浮现:“先去送大夫!”(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