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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猪皮的本意就不是想放火烧粮,而是担忧回去后无法向大当家交差。听王二毛这样一说,心中觉得十分有道理,点点头,低声附和:“也对,咱巨鹿泽弟兄们有几个不是种田出身?平素谁敢把吃剩下的饭菜喂牲口,都会遭到大伙的白眼。这么几万万石粮食要是被咱们俩个一把火全给烧了,后半辈子咱们两个就都甭想做人了!”
“可九当家的命令怎么办?”袁守绪为人谨慎,小声提醒。
“九当家跟王堂主,还不好得跟亲哥两个似的!”另外几名亲兵笑呵呵地替王二毛回答。都是苦出身,杀人时不会眨眼。但王二毛如果真的让他们放火把黎阳仓给点了,估计众人谁也下不去手。所以不如稀里糊涂就这么算了,反正七千多匹大牲口背上驮的全是精米。有了这么多收获带回老营,即便是张大当家也不好指责众人抗命。
王二毛笑了笑,算是默认了大伙的观点。事实上,对于程名振到底会不会以军法惩处自己,他心里其实一点儿底儿都没有。经(历了新婚之变的小九哥已经不再是原来那个小九哥,他变得更理智,更深沉,更敏锐。就像一把抽出鞘的宝刀,锐利得可怕,冰冷得吓人。即便是王二毛,也难预料这把宝刀到底会砍向哪里。
正说说笑笑间,背后的黎阳城门附近突然响起了一片喧哗。数十号汉子,每人手里拎着根水火棍,大喊大叫地向马队追了过来。
“吆喝,还真有急着为朝廷出力的!”张猪皮鼻子一拧,手迅按到了腰间的刀柄上。放了太守张文琪,是因为大伙觉得此人就是个书呆子,根本不会给弟兄们造成任何危害。这样做仅仅出于轻视,绝非意味着软弱。如果书呆子太守不知道好歹的话,大伙不介意再杀个回马枪,让郡守衙门彻底被人血染上一遍。
毕竟是经过严格训练的精锐,不待张、王两位堂主下令,负责殿后的喽啰们已经迅摆开了战斗队形。只要追击继续靠近,众喽啰就让他们尝尝骑兵冲击之威。
看到这种情形,城里冲出来的汉子立刻停住了脚步。一边将手中的水火棍高高地举起来,一边气喘吁吁地喊道,“王,王将军,小的们前来入伙,请王将军接纳!”
“入伙?”王二毛的眉头皱了一下,不太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巨鹿泽的弟兄大抵有两个来源,第一是被官府逼得走投无路主动来投的流民,第二是在出门劫掠期间被携裹来的百姓。黎阳城刚刚放过一回粮食,百姓们不可能这么快就过不下去。而受到程名振的影响,王二毛本人看不起未经训练的庄稼汉,所以也绝不携裹百姓以壮声势。
众汉子得不到确切回应,不甘心地大声嚷嚷,“王,王将军,您,您不认识我们了。我们,我们替您巡过街呢。朱大哥,对朱大哥当过我们的头儿!”
这下,王二毛终于想起来了。这伙闲汉就是曾经豁出命去替书呆子郡守求情,后来被自己临时拉来维持地方治安的那批。佩服对方的为人和胆量,他笑着拱了拱手,大声道:“我这可是土匪绺子,你等前来入伙,不怕官府知道后抄你们的家么?”
“嗨!都是些一个人吃饱了,全家不饿的主儿,哪里有家可以给人抄啊!”
“王将军带的都是绿林好汉,我等愿意入伙,一道杀富济贫!”
“您给我们粮食,我们没法报答,就把这条命卖给您了!”
众汉子们一边擦着跑出来的热汗,一边乱哄哄地回应。
难得被人自肺腑的夸赞了一回,张猪皮、朱老根儿、柳老三等人都羞红了脸,抬起头来眼巴巴地看着王二毛,期待他能答应。
不愿拂了大伙的意,王二毛略作沉吟,正色追问:“你等可会骑马?”
“骑不太好,瞎骑!”闲汉们中间,有个三十多岁的魁梧男子带头回答。“我们都是赶脚的,卸车的,这两年没人贩货,我等也断了营生。王将军要是不嫌弃我们,我等愿意跟在您身后当个挑夫。运粮送水也行,牵马坠蹬也行,总是个能吃饭的行当!”
原来是到我这里讨生活来了!王二毛心中暗笑。想了想,继续问道,“那你们谁对黎阳附近的地形熟悉,我说的是除了官道之外,大路小路都清楚?”
众汉子们闻言,脸上都露出了自信的笑容。“看您说的,我们既然赶脚为生,能不熟悉这附近的道路么?您说想去哪吧,我们带路,保证让您省一半力气!”
“那就到队伍最后每人挑一匹马,先给我当几天向导!”王二毛利落地一挥手,大声命令。
“好咧!”众闲汉喜出望外,答应一声,直奔队尾的数百匹没驮牲口的良马。张猪皮怕有奸细趁虚而入,皱了皱眉头,贴近王二毛的耳边提醒,“他们对张文琪那么忠心,会不会…”
“那书呆子太守如果懂得用奸细,还会被咱们把郡城都给打下来?”王二毛大咧咧地晃晃脑袋,满不在乎地回应。“这些家伙知道感恩,都是难得的好料子。不信你等着看,三月之内,他们个个都能让你眼红!”
见到他如此自信,张猪皮也不好再多说些什么了。片刻之后,众闲汉选好了战马,雀跃着赶到王二毛身边听令。王二毛向背后的亲兵队伍中瞅了瞅,点手叫出朱老根儿,“得了,老根儿,他们都交给你了。反正你跟他们混得最熟。你也别当伙长了,直接升亲兵队正。”
不待朱老根从突入其来的好运中回过神,他又迅将头转向刚才答话最有条理那名魁梧闲汉,“你叫什么名字,有大号没有?报上来,把这帮兄弟的名字也都报给朱队正。你给他当队副,凡事都先跟队正说,让他替你们做主!”
“禀将军,我叫雄阔海!”方才自称骑马不太好,只是瞎骑的中年汉子大声回应。
此人身材魁梧,面貌端正,举手投足之间都带着股子大气。王二毛喜欢这种模样的人,笑了笑,和颜悦色地道,“我就把这些弟兄都交给朱老根儿和你了。你好好看顾他们。都先做我的亲兵,等跟大伙混熟悉了,我再把你们分派下去效力。”
“谢王将军!”雄阔海在马背上抱拳施礼,双手松开了缰绳,双腿却像生了根般踩在马镫上。
这架势一看就是个骑马的老手,哪里仅仅是瞎骑。王二毛心愈中欢喜,干脆让雄阔海先跟在自己身边,一路走,一路慢慢闲聊。笑呵呵地聊了大概一个多时辰,看了看四周,突然压低了声音询问道:“老熊,您看看这周围是哪里,距离黎阳城大概多远了?”
雄阔海在马背上抬头只是一瞥,立刻得出结论,“看地形,应该快到博望了,距离黎阳城大概四十里左右。咱们的牲口背上都驮着粮食,将军您看是不是先让它们停下来歇歇脚。那东西看着有力气,其实比人还娇贵。如果一直这样不停地走,用不了三天就都该下锅了!”
王二毛轻轻点头,“那就停下来!守绪,你去传令,让弟兄们给牲口也吃点好的,顺便化点雪水喂了!”
袁守绪答应一声,转身去传达命令。王二毛跳下坐骑,一边四下张望洁白的雪野,一边慢慢踱步。雄阔海初来乍到就得到了重视,心里感激,握着水火棍寸步不离地跟在他身后,唯恐自己一不留神,雪地中就会冒出个刺客来。
“甭跟着我,你也歇歇!”王二毛头也不回,低声吩咐。
“是,将军大人!”雄阔海答应得爽快,脚却没有停下。亦步亦趋,半步不肯落后。
王二毛没享受过这种待遇,一时有些不适应。停住脚步,笑着叮嘱道:“我只是巨鹿泽的一个堂主,在军中的职别也仅仅是个都尉,不是什么将军,更不是什么大王。你以后别乱叫,以免被人笑话。别跟着我了,看看你的弟兄们去吧。初次入伙,他们未必能受得了这种辛苦!”
“都是饥一顿,饱一顿惯了的,平时有个门洞就能睡觉,哪知道什么是辛苦!”雄阔海咧嘴笑了笑,不愿意从王二毛身边离开。
张猪皮也现此人是个实在汉子,笑着走上前,低声解释,“王都尉习惯了一个人溜达。他一边溜达,一边在心里算计别人。你不用跟着他了,免得打乱了他的思路!”
雄阔海这才明白自己原来是妨碍了上司,傻笑着挠了挠后脑勺,讪讪地走开了。待他的背影去得稍远,张猪皮又靠近了王二毛一些,小声跟对方商量,“王兄弟,看样子你又琢磨上人了。想收拾谁,咱们搂草打兔子,两不耽误!”
闻听此言,王二毛轻轻点头,“还是张大哥知道我,一句话就说到我心里头去了。我记得春天时,窦建德等人就是刚一进入武阳郡,就在博望附近受到了魏征的偷袭。眼看着咱们也要进入武阳郡了,恐怕路上更不会消停。”
张猪皮立刻皱起了眉头,脸上布满了担忧之色。“你说得一点儿都没错。咱们就千把号人,却带着这么多牲口和粮食,无论谁见了都会眼馋。不过魏征和魏德深两个带着郡兵在汤阴附近,一时半会儿未必有力气追上来!”
“咱们想回老家,就必须插过繁水和魏县!”王二毛捡起一根枯树枝,在雪地里随便画了几下,大概有了地图的意思。魏征距离魏县比咱们还近,如果他回头来追,很容易就能堵在咱们前面。即便他不亲自来追,武阳郡其他人听说咱们人少,会不会过来捡便宜也很难讲!”
“那,那可怎么办?”在程名振没入泽之前,张家军打仗向来是临时起意,很少做周密谋划。张猪皮也过惯了不操心的日子,一时无法改变过去的积习,此刻遇到麻烦,唯一能做的便是嘬着牙花子犯愁。
王二毛想了想,郑重说道:“我建议咱们两个分兵。你带着所有骡马,辎重,跟在后边。我带五百弟兄,给你开路。无论谁碍了咱们的事,我都给你趟出条血路来!”
“你,你的意思是,先,先下手为强?”张猪皮虽然不太懂得排兵布阵,反应度倒是一流。听王二毛一说,立刻猜出他想主动去找魏征的麻烦。只惊得瞪大双眼,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
半晌,见王二毛不回答,他吸了口冰冷的雪沫,吐着白雾提醒,“据斥候汇报,魏征他们可是带着五、六千人马。你就带五百弟兄去,行么?”
“就你知道我带了五百弟兄,旁人哪猜得到?”王二毛笑着反问,然后低声解释,“他们人多,但走了好几天雪路,人困马乏。另外,他们未必会想到咱们主动放弃黎阳,估计眼下正盘算着如何跟朝廷的兵马一道攻城呢。趁着没人注意,我让雄阔海帮忙找条近道,插到魏征的背后去。然后用骑兵狠狠给他来一下子,保准把他打懵了!”
“那你多带点牲口。宁可卸下点儿粮食丢在道上,也比你丢了命强!”张猪皮胆子也不小,听王二毛说得果决,立刻帮忙给他出主意。
王二毛点头,“多卸一千匹马出来。把粮食往其他牲口背上匀匀。只要我把魏征和魏德深两个打残废了,武阳郡的其他人肯定不敢再招惹咱们。那样,你和弟兄就可以慢慢赶路,不用再担惊受怕!”
“那,那你小心着点儿。魏征可是个有名的硬茬!”张猪皮也轻轻点头,郑重叮嘱。他明白王二毛之所以这样做,全是为了巨鹿泽考虑。眼下泽地的人口越来越多,这批粮食能否平安运回,对泽地的未来及生存至关重要。
江湖汉子,无须太婆婆妈妈。王二毛笑着点头,算是致谢。随即仰天吐了口气,大步向正在休息的弟兄们走过去。魏征,这个传说中的硬茬不得不碰。此人真的像传言中那样深不可测么?他不确信,他迫切地想去试试。
一道白雾凝在他的背后,经久不散,经久不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