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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姨娘好容易过上些好日子,人竟过去了,消息传到明湘这头,明湘有好一会儿没能回过神来,问了一声“真个?”跟着就红了眼眶。
她早知道安姨娘寂寞,自她出了嫁,安姨娘身边越发连个能说话的人也无,苏姨娘没去穗州之前,还跟张姨娘两个有来有往,每日相伴,总有事做,安姨娘一个人,又能做甚?
前十来年连屋里的丫头都觉得她软弱小气,到她终于大方了,人又没了,明湘急急翻出素服来换上,报给了程夫人,坐车往颜家赶。
程夫人知道纪氏待这些个姨娘一向很是宽容的,也包了白事包,还给两匹素缎子,又安慰明湘:“也别忧伤太过了。”
日子都好过了,人还没了,还能怪谁,只能怪她没福份罢了,明湘一一听了,临到出门,嫂子戚氏弟妹姚氏也包了东西送过来,明湘冲那丫头点一回头:“多谢你们太太了。”
急赶着登车而去,戚氏于她早年还有些真情宜在,自成王得势,到明蓁作了皇后,不独嫂子戚氏,就是大哥程骐面上不露出来,到底还是疏远了些,程骥自在书院中读书,少有回来的,于这些本也不通,明湘也不曾念叨过。
就为着她这份不曾念叨,程夫人倒又高看她一眼,觉得这个媳妇得了势也不压人不挑事,越发看重她,同纪氏也更亲近,这才是家风正家教好的人家出来的姑娘。
明湘不说,程夫人却对儿子念叨过几回,当着程骥的面只说儿媳妇戚氏的不好,程骥听得一句就不再听:“怎么好议论长嫂的不是。”到底还是听进去的,说了这一句又加上一句:“她确是有君子风的。”
明湘自来安静温柔,程骥对这样一个妻子很是满意,房里有没有妾,倒不在意,看着哥哥弟弟们纳新,还觉得吵闹,在书院里便读书,在家除了往父母处请安,就只逗了女儿,教女儿读书。
明湘好长时候不动笔,还是程骥说她这一笔可惜了,说她这一笔画技是跟颜大家学的,往后还能教给女儿,明湘这才又拿起笔来,跟他一道,一个教书一个教画,女儿如菁小小年纪就有了书卷气。
这番听说她生母没了,也请了假出来,陪着她去了颜家,只在外院等着,叫明湘自个儿进去,安姨娘的小院子,她这些年来的回数越来越少,回回迈进去,却还跟她没走时一样。
院子里新种了石榴桂花,这样的的花株是得自家掏钱去买的,安姨娘一向舍不得,好容易去年春天摸了钱出来买下树株种了,当年不开花,今年只见着一茬石榴花,还没等到金桂开,她人竟去了。
如今跟着安姨娘的丫头都是后头补上来的,安姨娘大方了,她们的日子也好过,她这儿事又少,活计松快,年节都能回去,自然感念她的好处,穿了全素戴了白花,替主子穿孝,见着明湘就哭:“姑娘回来了。”
明湘同她们并不太熟,此时见着这两个丫头哭,倒对她们点点头,嗓子眼里堵着,闷声问道:“姨娘是怎么走的?”
此时跟着的丫头叫红云绿玉,绿玉抹了泪道:“姨娘昨儿并没什么不同,一样的吃喝,还叫咱们把冬衣做起来,夜里我还给她起来添了炭,那会儿姨娘还惦记着明儿吃鸭肉锅子呢,哪知道早上人就没起来。”
两个丫头去叫起的时候,身子还是温的,明湘看她已经换了衣裳,是秋日里新做的缎子,鞋子也是新的,珠钗头面都是齐的,屋里都换过了素色,知道这两个丫头得力,冲她们笑一笑:“你们辛苦。”
红云抱了个匣子出来,打开仙人贺寿的盖子一看,里头放着半盒子麻糖,红云捧过来:“这是姨娘说吃着好,留给姑娘回来的时候吃的。”
明湘一直没哭,心里难受硬生生忍着,这会儿再忍不住了,眼泪跟珠子似的滚落下来,她小时候爱吃鸭子爱吃麻糖,这些个到年节里才叫一回,麻糖切得这样薄,满满都是饴糖,撒了黑白两种芝麻,才刚烘出来热热的,切了片跟骨牌似的码在盒子里,这一盒子,她能吃上三四个月。
明湘拿帕子按住眼睛,绿玉把安姨娘的钥匙给了她:“太太那头也来人了,凝红姐姐说了,这些个都归了姑娘,姑娘收拾着带走罢。”
安姨娘后头存了这许多年的东西,明湘成亲的时候都没给她多少,这会儿一气全给了她,三层匣子的妆奁,装的满满当当的,两个丫头且还捧不住,打开来一看,从头到脚的,全都放在这里头了。
明湘小时候戴的金银镯子,耳朵眼里扎的丁香,俱都给了安家人,大件的首饰上了册,安姨娘不敢动,这些个小东西,俱都叫安姨娘托安姑姑带出去,戚氏的女儿带着她小时候的镯子,明湘的女儿却是没有的。
她一样样翻看,都是这几年里新造的,一季三件,到了年节又再加,竟也攒下这许多东西来,除了首饰,还有衣裳料子,安姨娘的衣裳,无人能穿,明湘开了柜子,拿出来分给丫头们,她的丧事,纪氏交给了东寺去办,既不在家停灵,也不送灵,下葬这些事都到外头料理了。
张姨娘还特意送了东西来,她跟安姨娘这仇怨结了就没解开过,还当一辈子就这么对面不相见的的过了,哪知道安姨娘半截上没了,女儿过得好了,那点怨气也就散了,倒预备了些东西送给明湘,又叫和尚多烧一卷经,给安姨娘添了两亭纸扎去。
程骥也摸了银子出来,叫僧人多些供果,又扎了六抬纸扎,人马车物件件齐全,他是自来只认正统的,这会儿却为着明湘去上了一回香,明湘到底没能忍住,挨着程骥把原来那点旧事告诉他听。
程骥少听她说得这些,倒抚了她的背宽慰她:“人所知有限,自然就狭隘,也怪不得你姨娘,她心里这些自然是为着你好的。”
明湘同他连女儿都生了,要说亲近也算亲近,却没亲近到这个份上,搂了他的腰,把脸埋在他襟上,呜呜咽咽的苦,程骥一下下抚她的背,那之后就再没宿在书院里,反而日日回来,连程夫人都称奇,自家这个儿子,隔这些年倒开窍了。
七天之后下了葬,明湘还穿孝,张姨娘都出了力,她自然要去谢,又预备了回礼,再去拜纪氏,安姨娘的丧事是很体面的,人都走了,原来都不曾苛待过她,没都没了,更不必在丧事上头苛待她了。
明湘去谢纪氏,纪氏自家也还没回过神来:“好好的人,前儿还在我这儿说要裁什么样的衣裳过节,怎么就一觉睡过去了。”
好与不好,也相伴了这许多年,来的时候是她接的,走的时候是她送的,与颜连章没甚个情义,跟她倒总有这些年的相伴,既走了,就送她好走。
明湘垂了头,坐着拿帕子按一按眼角,纪氏便又劝她:“好歹没受苦楚,安安稳稳的没了,还是要强些的。”总比缠绵病榻好的多,活的时候少安乐,死了倒安乐了。
过得头七就下葬,除了她那个院里的丫头婆子替她戴一回孝,大院里也吃了三天素,纪氏还把调完了的安姑姑叫了来,怎么也要告诉安姨娘家里一回。
这些年下来,安家早就散了,指望着从做妾的女儿妹妹身上捞钱,又能有甚个出息,家里置下的屋跟田早就易了主,就跟街面上的混混也差不多,听说安姨娘没了,麻布一披还想上门来闹事。
还没上得门来,就叫人打了出去,叫巡城的兵丁捉住了,还当是用丧事来骗钱的,问明白了才知确是死了个姨娘。
姨娘的家人好的能上门走一回,不好的连门都进不了,安家连大门边都摸不进,可想要捞钱总有法子。
借了一身素服,买了一块豆腐,就拿叶子包着上了门,说要哭灵,纪氏在里头听见了,连眼皮儿都懒得抬,叫下人打出一贯钱去,让他们自个儿到东寺去烧香。
香自然没烧,心里还恨呢,过这样好的日子,竟不知道接济下老子娘,衣服还回去,这块豆腐就是一家子人晚上的菜,还摸了钱去切了点肉来,这一贯钱也够吃上荤了。
这样的事纪氏也没叫人告诉明湘去,明湘心里安家人就是一根刺,到底跟丫头婆子打听出来了,安姑姑还往她跟前哭,明湘早已经不是原来的模样,见着她哭宽慰一声,安姑姑又说这些年辛苦,叫明湘一句话堵了:“姑姑也到了年纪,该回家享享福了。”
安姑姑一噎,拿眼儿打量明湘一回,看她面上再没有那怯弱神色,知道她心淡,更不敢开口,一把老骨头,早年的风光全没了,丈夫还先死了,她一个寡妇带着儿子,儿子又只识吃喝,全靠她一个力挣,再连差事都撸了,一家子吃喝个甚。
东边院子里统共没几个人,再少一个安姨娘,越发寂寞了,原来年轻的时候,纪氏并不喜欢张姨娘这张嘴,可苏姨娘一走,安姨娘再过了世,也就只有张姨娘能陪她说说话,还把明漪挪到她屋里来了。
张姨娘见着明漪就笑:“八姑娘真是越长越像六姑娘了。”气度养了出来,又跟着纪氏学着管家理事,这回安姨娘办丧事,竟也能帮手了。
明湘看着明漪,倒还真有一点明沅那时候的影子,纪氏半搂了她:“她还是孩子样呢,你姐姐那时候就是个小大人,没甚她不会的,样样都能拿起来。”
只余下一个女儿两个儿子在身边,原来孩子多的时候烦恼,这会儿孩子少了,她又寂寞,身边只有明漪一个能跟进跟出,越发待她好起来,性子比原来教养明沅几个的时候更温和,明漪也叫她养成了淑女,一手活计鲜亮出彩,给明沅做两件小衣,上头是满绣的石榴图。
纪氏把她的活计拿出来给张姨娘跟明湘看:“看看,倒是这块料子,算算日子,你姐姐肚里也有六个月了,这会儿送过去,没多少日子就能穿了。”
“给五姐姐六姐姐都做了,只看她们喜欢哪个花样。”明漪笑眯眯的把那两件翻了出来,算算日子,送过去时差不多都要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