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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渊昏迷着,任凭徐中怎么拍打摇晃也不醒来。
徐中见时候不早,怕温白陆的人再杀个回马枪,只好放弃了。
他从屋里端出用剩的半盆冷水,一边给两人洗去脸上血污,一边叹气道:“就算落魄到这个地步,你还是有人伺候,真是同人不同命。”
徐中刮去胡子后样貌大变,不担心被人认出来,就只给卢渊脸上抹了抹灰,加上头发散乱,任谁也不会把他和姿容出众的靖王联系在一起。
官兵的衣服不能再穿了,徐中把卢渊藏进院子里的空水缸,自己溜着墙根,摸进附近的几间屋,总算找来两套不惹眼的衣衫换上。
夜浓如墨,新月皎皎。他背着卢渊绕到偏僻的后院。
刚刚往回走的时候,他已经悄悄在四周转了一圈。正门是不敢走了,扛着个不省人事的成年男人翻墙也不是易事,好在他发现后院墙上开着一个狗洞。
洞口低矮,只容一人通过。他把卢渊放下来,自己先趴着挤出去,探头看外面的情形。
府宅后院正挨着一条狭长的斜巷,巷中漆黑无灯,此时非但没有官兵把守,连半个路过的行人也无。
徐中心头一颗大石稍稍落地,麻利地钻出来,转身蹲在地上。
他将双臂穿过洞口,牢牢抓住卢渊的肩膀,一点点用力往外拖。
“小王爷,你可别怪我让你受委屈,俗话讲,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
徐中心想,要让他知道我又是扒光他衣服给他换衫,又是带着他钻狗洞,多半要气得想杀人。
其实钻狗洞对徐中来说,实在没什么可丢脸的,面子哪有命重要?再者说,他也是一回生二回熟了。
徐中七八岁的时候,刚跟着他娘搬到东街。街上有几个游手好闲的半大小子,专喜欢欺负人,徐中这个新来的小个子,自然成了他们欺负的对象。
他们朝他身上丢石头,抹泥巴,喊他是没爹养的小杂种。徐中和他们打过几次,反被揍得遍体鳞伤。
有一天,他在铁匠铺里偷了一把铁锹,埋伏在墙根下。等对方经过的时候,就突然跳出来,把带头那个打得头破血流,不等其余人反应过来,掉头就跑。
一群人怒不可遏,撵着他从城东跑到城西,放狠话要打断他两条腿。
徐中走投无路,翻进了一户人家的后院,最后也是从狗洞爬出来才逃过一劫。
他在外面躲了许多天,等回到东街,却发现家门给人凿穿几个大洞,屋顶铺的茅草也扒得七零八落,屋子里头,遍地是被砸碎的东西。
徐中傻了眼,在里屋找到他娘。他娘本是个泼辣的女人,可那天只是一声不吭地流眼泪。
那次之后,徐中再不去和人硬碰硬,久而久之,竟练成一张厚脸皮和一副油嘴滑舌。
不出几年,街坊邻居都知道徐家的小子是个滑头,比泥鳅还要滑不留手。
但没有人知道,徐中也曾暗暗在心里发誓,总有一天他会赚大钱,做大官,出人头地,带他娘过上好日子。
可是这么多年过去,他的时运始终没到,如今更是一路跌到谷底,连命都要不保。
伴随着轰然雷鸣,森蓝闪电划破天际。头顶不知何时飘来乌云,倏忽降下细雨。
“这是……什么地方?”冰凉的雨丝落在脸上,一直昏迷的男人竟缓缓睁开双眼,他皱了眉,显然对自己的处境有些茫然。
徐中没想到他这时候醒来,愣了一瞬,一边扶起他,一边说道:“咱们逃出来了。”
“什么?”卢渊按着眉心,脑袋里像压着千钧巨石。
他一转眼,瞥见身前墙壁上四四方方的石洞,忽然意识到什么,警惕地盯着徐中,虚弱道:“你是怎么……带我出来的?”
男人的目光带来无形的压迫感,徐中知道他一定已经猜到了,撇了撇嘴角,等着看他发火。
四周却陷入一片静默。
徐中抬眼看去,只见卢渊凝视着面前那堵石墙,神色在月光下阴晴不定,然而只是一瞬间,就化作一派冷然。
徐中大感意外,这男人虽没有七皇子那么嚣张跋扈,但骨子里的高傲显而易见,怎么可能一点反应也没有。
徐中皱眉看着他,伸手在他眼前晃晃,心想难不成今晚受的打击太大,脑袋不灵光了?
才转过这念头,忽听耳边传来低低的冷笑。
“成者为王败者寇,本王输一时,不会输一世……”卢渊垂着头,牵起嘴角,不知是对徐中还是对自己说。
他双眼半眯着,明明是一副虚弱无力的模样,但徐中看到那双眼里闪着淬亮的光,令他心头一动,心脏毫无预兆地砰砰猛跳。
眼前说着这番话的人,仿佛换成了他自己。
没错,他徐中也只不过是一时走背字,没道理一辈子翻不了身。埋藏在心底的不安分,竟因卢渊这一句话,开始蠢蠢欲动了。
巷口闪动点点火光,隐隐传来大队人马的脚步声。
徐中回头,看到有人正朝这边张望,所幸深巷幽暗,两人一时没被发现。
“快走。”他说完这句,迅速背起卢渊,朝黑洞洞的巷子深处飞奔。
卢渊一怔的当口,两旁景物已在飞速倒退。他下意识伸手,勾紧徐中的脖子,维持住身体平衡。
雨越下越大,水珠从徐中眼皮上淌下来,压得他睁不开眼。
他一刻不敢停,踩着水花没命地狂奔。
卢渊庆幸这场雨来得及时,将地上的血迹和足印冲刷干净,但雨水浸泡着伤口,剧痛使他的头脑和视线一并混沌了。
雨声巨大,将两人与外界隔绝,四周一切皆淹没在铺天盖地的水幕里。卢渊这一刻所能感知的,只剩下徐中散发热气的身体,急促的心跳,以及前方漫无尽头的窄道。
徐中转过几条街,下意识朝熟悉的方向跑。临到街口,脚步却蓦然一顿,拐上另一条岔路。
现在满城都是抓捕他们的官兵,他绝不能回家。那样就算被抓了,也不至于连累他娘。
看刚刚那队官兵的去向,显然已经搜过城南的几道街,一时半刻不会折回头。
他背着卢渊一路往南,路上果然没遇到什么阻碍,偶尔见到小股士兵正在四处巡视,便藏身在街角暗处。
这片区域已被反复盘查过几次,此刻雨大风急,士兵们就只例行公事地巡查一番,并不怎么尽心,自然没发现他们要抓的人就在眼皮子底下。
耐心等这队人走远,徐中终于呼出一口气,继续冒雨赶路。
背上的男人一声不吭,环在他脖子上的手臂却不住发抖。
徐中怕他半路上死了,让自己平白惹上人命官司,心里也有些紧张,对他说:“快到了,你可别睡过去!”
喊了几声,卢渊才微微动了动,哑声问:“……我们去哪?”
“城南财神庙。”
徐中才说完,眼前雨幕里已浮现出一座庙宇的轮廓。斜飞的檐角塌落一块,墙壁都已斑驳,但看得出规模不小,想必也曾香火鼎盛。
许多年前,徐母就曾带着年幼的徐中在这庙里栖身,捱了很长一段时日,才攒够钱搬去东街。
徐中对这里还有印象,背着卢渊径直来到最深的一间财神殿,推开闭合的红漆殿门。
他把卢渊藏在高大的神像背后,又从旁边找来茅草,堵住墙上破陋的洞口,勉强算能安身了。
只是屋瓦残缺不全,四处不时传来雨水滴落的轻响。徐中便又把干草铺在卢渊身上,只露出头脸,以免他被雨淋到。
“小王爷,我对你也算够意思了。”徐中蹲在卢渊面前,抹着脸上的水珠,“我知道你是被人陷害了,有冤屈。后来又被我……被我那什么,老实讲,也够倒霉了。”
卢渊抓着身上的干草,蜷缩着,浓重的霉味涌入鼻腔,令他皱了皱眉。
他看向徐中,目光在暗室里微微闪动:“你要走?”
徐中点点头,道:“昨晚那事也不是我愿意的,你就别恨了。往后咱们各走各的路,各看各的造化吧。”
他看卢渊已经伤成这样,得不到医治的话,多半挺不过几天。心里有些怜悯他,不想再和他使心眼,说话也坦诚了许多。
“我走了。”徐中最后看了他一眼,站了起来。
“等等!”卢渊忽然伸手,死死抓住徐中被雨淋透的裤脚。
徐中低头,看到他的手指因为用力而不停颤抖。他好像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那样,紧紧地抓住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