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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光弥漫,春/色极好。沈天玑走进偌大的书房,但见眉目冷邃的年轻男子正正靠坐在正中座椅上,一身银灰色暗绣蝠纹衣袍清萧卓然,眉宇间隐隐含威。沈和清亦是常服在身,立在下首,可那恭敬谨慎的姿态,无不昭示着界限分明的君臣之礼。
在沈天玑心中,父亲从来都是颇有威势的一朝宰相,可眼前这一幕,让她微微发怔。君臣,君臣,君叫臣死,臣不得不死。这样的场景,让她愈发觉得,他是高高在上生杀予夺的天子,而她以及她的家人,终是仰帝王之威而活。
金色的光芒恰好照过梨木雕花的窗棂,落到座上男子清冷双眸中,照亮他半侧青凛含威的面容,坚毅的轮廓缓下,透出几分俊逸柔和来。
他望到立在门口的她,眸光微动。手中一本折子已放回到桌上。
沈天玑抿唇低首,进去行了礼。
沈和清在旁,纳兰徵少不得又要装模作样一番。那夜二人通宵偎依长谈,他回宫的这些日夜,竟似越发想念她。只如今开春,朝中政务繁忙,今日太极殿上恰有些事情需与沈相细谈,便寻了这个机会来了沈府一趟。
沈府他不是第一次来,却是第一次青天白日光明正大的来。可也正是这光明正大,让他此刻无法拥她入怀。
说是来瞧她,果真只能这样瞧几眼。
沈和清从不觉得这被长辈宠大的女儿有什么才艺,却不知皇上是从哪里听来的才艺极好。
“曾听母后言,朕有位表妹善于以梨花制酿,手艺极好,说的可是你?”纳兰徵神色淡淡,装似随意说起,“朕过去曾尝过桃花酿,却未曾领略过梨花酿是何滋味。”
沈天玑一愣,为难道:“臣女略懂而已,技拙得很,当不得皇上如此夸奖。只是去岁梨花酿已经用完,今年又未有足够梨花制酿……”她忽然心头一动,想起上元那日,他说他府里有一园子梨花,只待似雪梨花漫开之日,随她去摘取。
果然,纳兰徵轻轻一笑,“这不难,京郊景春园中便有无数梨花。若是表妹不弃,便送与表妹吧。”
沈和清一听,立刻跪地谢恩,沈天玑自然也跟着谢恩。心道,他这话说得甚是客气,但他的赠送,谁敢嫌弃?如今他这“表妹”的称呼,倒似乎叫上瘾了,她每每听着,不知为何心弦总像被轻轻划过,微痒。
纳兰徵又问了几句话便欲起身回宫,沈和清察言观色,着实看不出这位心思缜密一分情绪不露在脸上的皇上到底是什么想法,可若说他当真只是为了梨花酿,他是万万不敢信的。
方才二人因北边诸路重新编制之事谈了许久,皇上神色始终肃然严谨,沈和清又哪里料到君主此番驾临实是为了他那闺女。心头思忖半日,只落下四个字,君心难测。
从书房回到莹心院,沈天玑还未来得及从方才思绪中回过神,沈天媱就急急来找她,说是柳清萏出事了。
一听事情原委,沈天玑亦大惊。
今日柳清萏候了纳兰崇良久,都未能等到她,便又去了贡院寻他,恰逢今日纳兰崇与几个同负责春闱之事的同僚一起去京郊踏青游湖,其中亦有几个家中姊妹,柳清萏也跟着去了。
柳清萏和纳兰崇所在的船只不知因何缘故,忽然进了水,二人双双落船,柳清萏溺了几口水,到现在都没醒过来。
瞧见沈天玑的诧异,沈天媱目露愤然之色,“清儿在姑苏长大,是略知水性的,哪里至于溺水不醒了?是因那位安亲王世子不通水性,清儿她……她拼了命去救他!这丫头,是不要命了么!安亲王世子身边保护的人总会救他的,只时间上稍迟些,哪里需要她这样拼命?现在可好,她自己溺水晕了,那安亲王世子也不过呛了几口水,连昏迷了不曾!她怎么这样傻!”
柳清萏水性并不好,若是自保尚可,但若是去救一个比她重许多的男子,自然吃力。她只顾着去救那人,不及细思己身之危,行事虽有些不谨慎,可到底这份心,着实让沈天玑震动不已。她拉了他想凫水去岸边,可还未到岸就体力不支,又逢纳兰崇的属下方过来救了她
沈天玑心头急切,稍作收拾,便与沈天媱一同去了忠勇侯府。
一路引进柳清萏的绣楼,床榻前围了好些人。沈天玑一眼就瞧见附手立在人群外围的纳兰崇,他发间尚有湿意,衣衫整齐干净,大约是才换过的。
二人走进床榻,撩开素淡青荷色的纱幔,却见软枕上的女子头发犹是湿的,软枕上一片斑驳水渍。那张平日里生机无限的面容此刻泛着奇异的青白,那双数个时辰前尚且灵动流转的眼闭着,垂下湿意长睫。嫣红的双唇因春水寒意而泛着微紫,整个人如同枯败落叶般,了无生气。
沈天玑心头一痛,忍泪问道:“大夫怎么说?”
一边擦泪的东儿忙回了她。沈天玑听说如今已无生命之险,这才稍稍放了心。
柳夫人双眼微红,接过东儿手里的药碗,亲手给她喂了些。多数都从嘴角滑了下来,又用帕子一一擦去。但只要能咽下去一些,总是好的。
沈天玑瞧着心里难受,捏了她冰凉的手半晌,终是放进了锦被中。
她起身转头,却见纳兰崇正看着她。
男子眸色沉静,眼中闪出几分颤动光芒。他身边一只紫檀梅花式香几上,一株春意桃花正在绽放,竟不及他面上一分温润风华。
沈天玑此刻却无端生出冷意。她走上前去,只匆匆一礼,眸中有着厉色,开口问道:“听闻清姐姐是因救你才溺水,你二人既然在一起,她溺水昏过去时,你尚且清醒无虞,为何不曾拉住他?”
纳兰崇眸中因看见她的浅笑淡了几分,深知是自己理亏,也不在意沈天玑此番出言极生硬的语气,一字字明晰言道:“是我手下处事不周,只顾着先将我救起,救护柳小姐迟了些。”
说着,他眸光投向身后的黑衣男子。那人立刻跪地请罪。
沈天玑如今知道其中细节,愈发觉得柳清萏用情已深,心念纯净到有些痴傻了。她只看了纳兰崇一眼,冷光扫过那跪在地上的侍卫,“她一个弱女子,因为救你的主子拼尽全力。你竟然会当先撇下她,岂非忘恩负义?”
那手下自小跟着纳兰崇,对安亲王府极忠诚的,人也老实,他瞧见纳兰崇不为他开口,只得再磕头请罪,心里想的却是,他身为安亲王府的侍卫,首要职责当然是保护主子,待把纳兰崇救上岸,他立刻就去救了柳清萏,他自认此举并没什么错。
纳兰崇倒很了解他,淡淡开口道:“你的忠心我知道。可是柳小姐是个姑娘,身娇体弱,自然要先救的。我便是多溺上一会子,也不妨事。”
“柳夫人,”他转身恭敬道,“是我御下不严,才让柳小姐如此。方才我已让府里送来了最好的药材,聊表歉意。若是柳夫人有任何要求,只管与我提就是。”
柳夫人自然推辞一番,只道这是柳清萏自己行事太过鲁莽。
柳清萏醒来时,已是日暮四合。金色的暮光照进弥散了药味的房中,她睁眼来时,柳夫人拉着她的手又擦了半日泪,心啊肝的唤了许久。
她一生只此一女,自是百般疼爱。经过住婆婆压力,年初时忠勇侯府已经抬了一位妾侍,她心头不好受,愈发将柳清萏看得重。见女儿这般,心真如刀割一样。
“娘……”她浅浅唤一声,目光划过沈天玑等人,“妍儿,媱姐姐。”
脑海中逐渐划过几分清明,她豁然回想起在湖中生死挣扎的那一幕,眸色一惊,就要起身。
柳夫人按住她,“你这丫头还要闹些什么?这样让我不安心!”
“娘,明宣呢?明宣怎么样了?”她急切着一叠声问。
“他没事。世子已经回府了。”柳夫人拉了她的手,“他守在这里许久了,这样等着总不像样子,为娘就请他回去了。”
柳清萏这才安静下来,又躺下去,“好险,还以为要死了呢!”
“净说瞎话!”柳夫人又疼又恨,安慰了她几句,又道侯爷也为她担心良久,她派了人去回了信儿。
柳清萏身子底子也好,这会子醒过来,直嚷嚷着饿。柳夫人说要亲手给她炖她最爱喝的汤,让沈天玑二人先照看着些。
天色渐暗,东儿点了一盏烛火,置在屏座之上。沈天玑坐在榻前,沉思良久,轻轻道:“清姐姐,你这样是何苦?”
“我也不知道。妍儿。当时只想着,他不能出事,哪里来得及细想其它。”
沈天媱拂过她鬓边湿发,“你也太过草率!谁会盼着你一个姑娘去救人?日后万不可如此!”
“媱姐姐说的是,”柳清萏轻笑道,“左右他稀罕的是旁人,并也不稀罕我,我若是为他没了命,岂不是不值得?”
二人泛舟湖上时,他对她说的话,她记忆犹新。这样明显的拒绝,即便看似刚强的她,也难免受伤。
“他可有告诉你,他喜欢的是何人?”沈天玑问道。
“不曾。大约是极好的女子,不然如何让他心系如此。”
“那清姐姐日后打算如何?”
柳清萏思忖良久,忽然又笑道:“我这劲头,大约还要撑一段日子吧,不然今日一场水,岂不是白溺了?”
沈天玑瞧她神情,沉默良久,声音悠悠如沉静溪流,“好,清姐姐既如此打算,日后妍儿也会帮你。他……他是安亲王府世子,姐姐若是日后真能嫁给他,我……我也会开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