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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说众人陪着南安王妃与仵作一道入府,到了灵堂,见棺材前的只剩下霍家旁支的几个男丁,宾客女眷俱已撤了。
王妃并霍晟二人跪在灵前下拜,才要祷告,有个嚎哭声从后头传过来,只见一个披头散发的女子扑上棺木哭道:“王爷,你死了都不得安宁,他们竟欲开你的棺材……”话音未落,两个粗壮的婆子冲出来抓了她的肩臂就拖,偏她死死的扣住那棺材只管哭。
王妃喝了一声:“柳庶妃!何来放肆!”
那柳庶妃只做委屈状嘤嘤啼哭,颇为哀婉的扫了一眼屋里的人。
贾琮简直想大喊一声天助我也!背锅侠出来的太及时了,今上手下负责挑人的特务头子换人了么?秦三姑跟这柳庶妃简直是云泥之别。遂拿眼角瞟了她一眼,低声嘀咕:“他们家还有这样的女人,霍王爷什么品味啊。”
偏水溶听见了,笑瞧了他一眼,也低声道:“听闻这位颇为得宠。”
贾琮打了个哆嗦:“他瞎了么?”
这会子又冲出来两个婆子,四人合力将那柳庶妃抓到后头去,只听她一路嚎叫“王爷王爷不得安宁……”
贾琮忍不住又冒出来一句:“她这般鬼哭狼嚎的南安王爷才不得安宁!”
灵堂里头安静了,见王妃面上有几分尴尬,贾琮遂向众人道:“有件事儿恐是我想多了,特说在前头。世人对不知道的事儿最爱胡猜,还爱将旁人往坏处猜,且总以为自己猜的是真相。故此我方才在门口请王妃先不要进来,等仵作并衙门的诸位来了、又请了这些德高望重的父老陪同作证。因为我是贾宝玉之弟,若我们贾家的人早早陪着王妃世子到了里头,恐怕有闲人无事生非、掰扯我们两家秘议了什么见不得光的事儿。如今有北静王爷并诸位大人、父老作证,此事我们两府俱不遮不掩一同候着音讯,后头的事儿诸位只管与世人明言。我们既然光明正大,旁人也就没的猜了。”
水溶本拉着霍晟安慰,闻言不禁扭头道:“你小小年纪竟能想到这些?委实难得。”
贾琮撇嘴道:“王爷不知,我实在是见识过流言蜚语的厉害。我父亲虽憨厚了些,何尝……”他忽然捂了嘴,睁大了眼睛咕噜噜的往屋中瞧了半日,傻笑道,“那个,我刚才什么也没说……”
京城虽大,真正认识贾赦的并没有多少,多半是人云亦云的。自打贾赦掌了荣国府,早年那些贪淫昏暴的评语渐渐都散去了,又传出许多憨厚爽利大智若愚的话来。虽然前者本是事实,偏人多爱忘事,又顺带听闻贾母偏心眼子,渐渐的相信后头那些传闻的便多了。今儿贾琮这么一玩,但凡听过些三三五五的都以为他险些要说出他父亲被祖母散了流言的话来,多有慨然者,叹道:“贾恩候得了这么个聪慧懂事儿子,也算不亏了。”
水溶是知道贾赦真面目的,不禁好笑,低声道:“你不怕查出来南安王爷没有中毒吗?”
贾琮也低声道:“若没有中毒,就必然有重病。横竖不与宝玉哥哥并霍世子相干。”
水溶眼神一亮,含笑打量了他几眼,干脆探下身子去与他咬耳朵:“你方才那些话分明是说给王妃听的。”
贾琮眼神闪了闪:“哪有,我是说给大伙儿听的呀。”
水溶揉了揉他的脑袋:“当真人小鬼大。”
王妃乃回身向众人福了一福,道:“开棺事大,我一介女流不敢做主,须得先去请太妃的示下。”
水溶忙道:“自然如此,王妃请便。”
王妃便往后头去了。
他们在门口折腾许久,太妃早已知道了。她本来也与霍煊一样,满心以为是贾宝玉勾引了霍晟;后听下人传来贾琮话中意思,他二人不过是寻常友人,并无龙阳之事。虽对霍晟偏心他母亲有些不满,老太妃终归还是爱孙儿的。故此也与王妃一样,打心眼里盼着贾琮所言是真。一则她也想知道儿子是否当真是让人下毒而死,二则洗清了霍晟之罪名。故此命人将闹天闹地的柳姨娘拉回她院子去,也答应了开棺验尸。
太妃之命传来,有南安王府的人便欲上前开棺,贾琮才要开口,水溶拉了拉他又轻轻摇头,自己两步上前道:“开棺对死者委实不敬,咱们又不是仵作,不如去外头等着可好?世子也去吧,你留在里头反而不便。”
此事本不吉利,众人其实并不想看霍煊的尸首,纷纷赞成。水溶便领头,拉了犹豫不决的霍晟,众人一道出去了。里头只剩下仵作、五城兵马司的人并南安王府的人。
众人惴惴不安,霍晟双目茫然盯着灵堂发愣,等了许久,终于看见仵作等走了出来。那仵作沉着脸向众人道:“王爷委实身中剧毒,身子早已掏空、五脏皆损不说,骨头也都脆了。这般身子,随意跌一跤都能要他的性命。”
众人“哗~~”的炸开了锅,水溶悄悄瞥了贾琮一眼,贾琮只做满面欢喜。
有人瞧见了暗自向熟人摇头:“南安王爷去了,纵是瞧在他们两家往日交情的份上,也不当这般欢喜之意溢于言表的。我方才还当这小子来日可成大器……”
那人也瞧了瞧贾琮,道:“不过是个小儿,他哥哥脱了罪、他自己的推断又不错,自然是欢喜的,旁的也顾不上了。哪怕他是个天纵奇才,又岂能小小年纪就通人情世故?”
前头那人听了觉得有理,也点点头,暗暗生出“此子不过是些小聪明”的欣慰来。
霍晟这些日子来皆浑浑噩噩,方才听贾琮推断也只顾焦急凌乱,如今听了这话,犹如盖在头顶的大山让人搬走了一般,委屈、愤恨、失亲之痛一并涌上心头,终于“哇”的大哭了起来。
水溶乃拍了他的肩劝道:“总比不明真相的好,如今便可细查真凶了。”
五城兵马司指挥使赵承分开人群走了过来向贾琮拱手道:“贾公子,依着你看,凶手是何人?”一时引得众人皆瞧了过来。
贾琮摇头:“不知道,又没半分线索。会不会是寻仇的?早年被他打败过的海匪?”
水溶思忖道:“海匪不过是些草寇,怕是没这个本事混进南安王府。”
贾琮又想了想:“横竖谁得了好处谁是凶手。另有,既然能给王爷下毒,必是他身边的人。前头这些日子人人都说王爷死于意外,他必然以为平安大吉了。如今此事掀翻出来,谁惊慌失措的八成是凶手。”
水溶颔首:“倒是有理。”
贾琮想想又摇头:“不对。他们阖府都靠着王爷,王爷去了皆靠着世子,他二人本是这一大家子的大靠山与小靠山。哪儿有人会搬倒自己的靠山的?不是南安王府的人。”
霍晟忽然眼神一亮,撕声喊道:“柳庶妃!”
众人一怔。
贾琮翻了个白眼:“不可能,若没了霍王爷那疯婆子连根毛都不是!”
霍晟身边跟着的那小子却大声道:“她新得了个儿子!王爷没了世子获了罪,王位便是他儿子的了!”
众人又是“哗~~”的一阵喧哗。可不是么?柳庶妃新得了儿子,施此毒计将南安王父子一并害了,王位岂非要落到她儿子头上?刚才她扣着棺材不让验尸,不就是怕事情败露、世子的罪名洗清了?众人越想越对,都不住点头。
赵承忙向霍晟拱手:“世子,不知能否让下官与那位柳庶妃相谈一二。”
霍晟自打与他父亲之死撇清干息,头脑立时清醒了,因思虑片刻道:“此事干息重大,她又是女眷,恕我不能做主,须得去请示祖母与母妃。”
赵承连连点头。
霍晟遂烦劳几位旁支的叔父兄弟代为照应客人,自己匆匆往后头去了。
这会子太妃王妃俱已得了报信,知道了仵作所言,正相视垂泪,骂那贼人阴险狠毒。霍晟过来将前头推测一说,二人俱大惊。
太妃立了起来,拄着拐杖想了半日,道:“你出去,告诉赵大人,只说此事纯属推测,且女眷不便,让他们先查查那毒是怎么回事,若当真查到她头上再交予他审问不迟。再悄悄请那位贾家小少爷到书房一坐,细问问他可有什么想头没有。”
王妃也说:“很是,那孩子极聪慧、又得贵人眼青,此事又多亏了他提醒,需好生谢谢他才是。”霍晟应了,往前头去传他祖母的话。太妃立时起身:“去审审那贱人!”
王妃忙说:“太妃,既然王爷是遭人迫害,那贾宝玉公子也算替晟儿挡了一难,贾姑娘那儿是不是该将人撤了?”
太妃身形一顿。她虽知道王妃言之有理,总归霍煊乃是贾宝玉直接下手致死的,心里仍不舒服。半晌才道:“罢了,委屈了她。”直领了人往柳庶妃处去了。王妃忙命人去撤了贾姑娘院中的婆子、待将诸事安置妥当了又亲往宽慰她不提。
一时霍晟与赵承说完了话,那十二位作证的父老也起身告辞,霍晟亲送了他们出门。
外头看热闹的百姓等了这么许久可算见人出来了,都哄哄的闹起来。那十二位父老身旁立时围了一圈圈的人,听他们如说评话一般摇头晃脑的说起里头的事儿来——南安王爷果然死于中毒!骨头都脆了随意跌一跤必死!世子与贾公子俱是无辜的!原来是他们府里一位得子的庶妃阴谋害人!一时街面上人声鼎沸,比过年还热闹些。
人家府里出了如此大事,谁还会留着?来吊唁的客人也纷纷告辞。霍晟又送了几位要紧的客人如北静王爷水溶等出来,方请贾琮往书房歇会子吃口茶。
贾琮性子急,才进门等不得坐下,赶着问:“我大姐姐没事吧?”
霍晟怔了怔:“……大概……没事吧。”
“大概是什么意思?你不知道么?”
霍晟苦笑道:“不瞒你说,这些日子我过的跟游魂似的,诸事全然不知。”
跟着他的那个小子忙说:“太妃本来想饿贾姑娘几日出气,是王妃使人每日给她送去食水,除了吓着了,旁的倒是无碍。”
贾琮抚了抚胸口:“王妃是个好人,来日必有好报!”乃向霍晟正色道,“世子,我贾琮是个直性子,就不与你拐弯抹角了。王爷之死我虽遗憾的很,却实在是你们家的事儿,宝玉哥哥算是无辜牵连进去的,还替你挡了一灾。且若不是我这般聪明猜出事情原委来,王爷只怕是要含恨九泉的。虽然我并不是为了你、乃是为了宝玉哥哥,我也算帮了你们家一个大忙,这个你不否认吧。”
霍晟哪里想得到他说得这般直白?愣了半日,点头道:“我岂能否认。”
贾琮道:“算你欠我一个人情?”
霍晟毫不犹豫道:“算我欠你一个人情。”
贾琮立时道:“我大姐姐在你们家过的跟没这个人似的,如今王爷也去了,还望贵府能放她出来。”
霍晟又怔了怔,半晌才叹道:“宝玉也心心念念的想接她出去,你们就那么瞧不上我们家么?”
贾琮撇嘴道:“世子爷!我姐姐在你们家蹉跎青春也快两年了!她本来就年岁不小了好么?来日还不定怎么办呢。再说,你们少养一张嘴,却能还一个大人情,何等便宜。两家来日还要往来的,何苦来为了这么点子小事惹了大伙儿不痛快。”
霍晟有心驳他,又无可驳,只得道:“事儿倒是不大,只是我须得问问祖母与母亲。”
贾琮瞧了他几眼,道:“霍世子,你这会子还是世子,过不了多久就当继承郡王之位了,我提前喊你一声‘霍王爷’。一个男人,当断则断,莫让后院的妇人牵着鼻子走。你祖母与母亲再通晓人情深明大义,她们也只在内院活着。墙里墙外两重天,你可不能像宝玉哥哥那样,不然外头的人分分钟吃了你。”
霍晟闭了眼,好一会子才道:“多谢相劝。”又说,“我心中极乱,也不知父亲究竟为何人所害。”
贾琮道:“那个疯婆子好生问问吧。一个后院女子上哪儿弄毒.药去。那玩意可不是随便就可以弄来的。再者,听闻霍王爷后院女子不少,旁人没一个得子的?”
霍晟点点头。
贾琮道:“方才她出来闹我瞧了几眼,也长得也不好看的,怎么就得宠了?还唯有她一个得子的。是不是太巧了些?”
霍晟一怔。
“我方才说过,谁得了好处谁就是凶手。那疯婆子虽能从中得了好处去,只是她今日的举动并不聪明。这么好的一个套儿,当真是那么一个笨女人想出来的?好奇怪的。还是那句话,奇怪则有异、有异则有隐情。保不齐她后头有人。你不如想想,你们家若出了事,除了那疯婆子还有谁能得好处。”
霍晟一面听着他的话,一面想起那柳庶妃如何得子之经过来。前年大过年的,无端有人说他父亲是兔儿爷,又设计他父亲从楼上跌下去折了腿,还弄了一身污秽之物。一众姬妾妃子皆因他父亲浑身的恶臭忍不得,连他母亲都忍不住,唯有这个通房柳枝毫不介意,一心服侍极为妥当。后来她便得了父亲的宠,如今又得了子。莫非连此事都是幕后仇家设计的、只为了让柳枝得父王宠爱?一时前思后想、越想越觉得后头之人不可小视。
贾琮又陪着坐了会子。起初他一心想着捞贾宝玉出来,使尽了浑身的力气忽悠。这会子见霍晟一副有气无力的模样,分明知道他老子整个儿都是自家弄死的,又有几分心虚,便坐不住了,起身告辞。
霍晟强打着精神亲送他出了门,立在门口思索了会子,转身去见他母亲。到了王妃跟前又犹豫了片刻,只将“还望贵府能放她出来”说了。
王妃立时应了。“这一院子女子多半都是寻常姬妾,个个青春年少,何苦让她们守着?我本来就有意放庶妃以下的出去。那些姬妾、通房本也没名分,都放出去吧。那几个得了名分的,既然奋力挣得了名分,你就替你父亲养她们一世何妨。”
霍晟因时常偷偷去听元春弹琴,闻言有几分怅然,只是这笔生意委实做的,也便罢了。
一时又将此事回给太妃。太妃眉头一皱:“他想让我们放贾氏回去?”
霍晟道:“是。横竖那贾氏也不曾得父王宠幸过,又还了这个人情。前些日子因为误会,咱们两家有些不好,也可趁机描补描补。”
太妃想了半日,道:“此事是他自己的主意还是荣国府的主意?”
霍晟道:“他正月里便往长安去替他们家一位长辈贺寿,因得了荣国府的急信,又从信中瞧出了异样,连赶了八天的路赶回京城便直往咱们府来了,此前不曾回府。当是他自己的主意。”
太妃点点头道:“既这么着,我明日去亲去荣国府拜会老太君,此事再议。”
霍晟一愣:“这般便宜的事儿,为何再议?这桩人情不好还的。”
太妃摆手道:“你小孩子家家的不懂事。纵然你父亲没碰过她,那也是你父亲的女人,来日她死了也须得陪葬才是,哪里就能放出去了。”
霍晟有心告诉说他母亲欲将他父亲的寻常姬妾通房都放出去,话到口边又咽了。乃说了贾琮的怀疑并自己的推测,又问审问那柳庶妃可有结果。
太妃听了孙儿的话,想起当年查了那么久都不曾查出那陷害霍煊是兔儿爷的人为谁,这会子将霍煊中毒、柳枝得宠连着想到一处,不禁站了起来:“我的儿!只怕你想的对!”好半日,又冷森森的道,“小蹄子嘴倒是硬。不着急,她既不肯说实话,也怨不得我了。此事你且莫管。”因挥手赶他走。
霍晟心知他祖母必有许多手段还没使出来,恐怕不想让他沾惹,便退了出去。
霍家祖孙俩虽也想查明真相,因霍晟一心盼着柳庶妃便是凶手好彻底洗清自己并置那新生的幼弟于不义,太妃心中隐约盼着柳庶妃是凶手好独得那小孙儿,又有当日她因霍煊断腿而得宠的巧合,故此没人想过柳庶妃保不齐是无辜的。王爷身中奇毒一事早已传遍了整个王府。他的女人们因向霍煊下过春.药,心中不安,都悄悄将还不曾用掉的春.药处置干净了。
霍晟回到自己的院子转了半日的圈儿,终是一跺脚,提笔写了一封短信,喊人悄悄送去荣国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