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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说柳家的老头儿拐弯抹角试探了贾琮半日,并未寻出破绽,不禁疑云顿生。贾琮说柳鹄已叛,他并不愿相信,却与太皇太后给的消息一样。贾琮说建安公主的嫁妆是多半婆家预备的,柳湘莲媳妇不过是个送货的,听着比太皇太后所言“先义忠亲王余部所赠”合理。且不说那两兄弟冤仇深厚,纵然义忠亲王余部当真想打什么鬼主意、也犯不着寻上建安公主,多的是别法。
再有,太皇太后会疑心自家也不奇怪。不知何人替公主解了毒、隐凤居被燕王世子盯上、燕王第三子的太监不偏不倚单单盯上了紫禁城外地道口的宅子并杀了他们极要紧的人、隐凤居大掌柜遇刺身亡。没有内奸是不可能的。若有内奸,究竟意欲何为?是燕王的人只管派兵入宫便是,是其他王爷的人若有歹意也可以揭发给燕王、他们自家搅浑水打太平拳。
他心里头转了无数个个子,贾琮在旁等的无聊,都快睡着了。柳先生想着,司徒磐早将此子当幕僚使了。隐凤居之事他这会子虽不知道,但凡查不出大掌柜的死因,冯紫英早晚会说给他听、让他猜猜。遂道:“听闻你惯常爱异想天开。”
“我那叫思维扩散,谢谢。”
柳先生道:“隐凤居是我们家的产业。”
贾琮顿时皱起眉头:“哈?!我环哥哥成亲前夜那事是怎么回事?隐凤居诱得五城兵马司赵大人与世子的手下跑来我们家闹事。”
柳先生苦笑道:“老夫不知。那掌柜的忽然死了,且死得蹊跷。”
贾琮瞧了他几眼:“故此,此人之死不是你们家干的?”
“不是。”
贾琮仍瞥着他:“你们真的在盗卖宫中之物吗?
柳先生道:“柳家自开国以来便掌管老圣人、圣人、皇太子、皇太孙、太皇太后、皇太后、皇后的大内防卫。此外不管。”
贾琮起初以为他不过是随口排列,待听完了才发现,这个顺序是故意的。琢磨了片刻问道:“故此,太子妃是不在这里头的。”柳先生点了点头。贾琮也点点头,过了会子才说,“而你们很早就四分五裂了吧。”
柳先生叹道:“太.祖在时都好好的。”
原来,本朝开国之时,天家要紧人物的贴身护卫皆是由柳家柳可信这一支来掌管。偏当时的太子、即后来的先帝想着,柳家依然是一户人家,难免有七情六欲,年月长了恐出疏漏。遂向太.祖进谏,另挑些武学天赋高强的小太监来训练。故此,大内护卫遂分成了有家伙的和没家伙的两组。不曾想有家伙的柳家并未因七情六欲出什么疏漏,反倒是没家伙的里头出了个刘登喜。大内护卫最禁沾惹的便是夺嫡,偏刘登喜一脚踩了进去。
他本是先帝的贴身护卫,最得先帝信任不过,亦比谁都清楚先帝的性子。因没人防备他,他遂顺着先帝的性子、开渠引水般进谗言,硬生生凭一己之力撺掇着先帝废掉太子、传位给了当时皇子中最平庸的老三,即如今的太上皇。太上皇登基后,先帝还在。依着规矩,大内护卫跟着先帝。可太监和非太监两组都先后让刘登喜撬走了不少人。先帝暗暗悔恨了许多年,且愈发不待见太上皇了。再后来,天下大乱,两组人都便散去了许多。
贾琮听罢摇了摇头:“树倒猢狲散。”柳先生慨然。贾琮又陪着发了会子呆,猛然道,“你们因为没钱花就卖宫中之物?这样不好吧。”
柳先生道:“隐凤居中的那些乃是历年来天家赏赐给柳家的。因宫中断了供给——太皇太后与小圣人皆自顾不暇,我们家无奈才卖了些御赐之物。这几日已关门歇业了。”
贾琮乍闻不知道该不该信,旋即想起林鸾来。如今已知大内柳家只是一时无人可靠、暂且听太皇太后的,而太皇太后已对他们家起疑心。林鸾出宫时得的令牌是隐凤居的,与她暗暗联络的也是隐凤居。故此隐凤居必须是太皇太后的产业,并非大内柳家的产业。
再有,像他们家这样负责天家要紧人物护卫的家族,司徒氏若肯许他们沾惹钱财产业,绝对是脑子有坑。这种人家只能是吃皇粮的,不许有半点私产、私情。甚至柳家的女儿都是丢去女卫营的,可知其家规冷酷无情。所以,柳老头所说“隐凤居是我们家的产业”乃是替太皇太后遮掩背黑锅,什么“无奈才卖了些御赐之物”也是替太皇太后掩饰、糊弄过司徒磐去。反正司徒磐这种“九王爷”不可能知道大内柳家是怎么回事,随他们说什么是什么。
贾琮渐渐有些明白施黎想做什么了。荀子曰,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用后世的理论就是量变引起质变。太皇太后早已穷得只剩下柳家;不论从前多信任他们,施黎在宫外东一榔头西一棒的,逼得她不得不对柳家起疑。而柳家投靠她本来就是无奈之举,却无辜受冤屈。这两者便如同方才贾小玦搭的积木小房子——不推还罢了,一推就散架。于太皇太后而言,起疑和笃定之间只差了一步:她想不出内奸做这些举动的目的。施黎那厮计策巧妙,如今这一步只差了最后一根稻草。
贾琮托着腮帮子想了许久,轻叹一声:人与人之间的信任,实在太难得了。乃向柳先生恳切道:“柳先生,如今世子想要你们家的铺子,三殿下的太监夺走了你们家的宅子,而你们家并不能公开立在世人眼前对吧。若想把东西要回来,那个……我说句不好听的话,燕王不帮忙是不可能成的。你们与其指望太皇太后,还不如指望兔子能搬动泰山。”
柳先生立时道:“我们家不会投靠燕王。至少眼下不会。”
贾琮摸了摸鼻子:“我没让你们现在就投靠他。那……您老也说了,‘至少眼下不会’;方才还跟我议论了半日谁是真命天子。可见你们不过是一时无法、暂投靠太皇太后片刻以栖身,最终还是要投靠天子的嘛。”
柳先生简洁道:“不行。”
贾琮道:“那……跟燕王拉拉关系总没什么吧。好歹他姓司徒不是?”柳先生仍旧摇头。贾琮乃正色道,“既这么着,你们只有一处可以投靠了。”
“哪里。”
“一座庙一坡梅林。”贾琮道,“一僧大师虽已圆寂,一座庙依然是先帝替身和尚的地盘。在那里可以立身宫廷之外,避开诸王纷争,以待天子。”
柳先生怔了足有半盏茶的功夫,苦笑道:“真明道长什么都告诉你了么?一座庙……自打让燕王知道便已不是净土了。”
“这样啊。倒也不奇怪。”贾琮想了想,“那就只有你们自立一处净土、以待天时了。横竖你们家有人有钱。隐凤居我前两天打听了一下,那是相当的有钱。”
柳先生道:“不成。做我们这一行的最忌自立,自立必天下大乱。”
贾琮“且”了一声:“狗屁!你们不过是一群……说难听点,你们跟我舅公真明道长一样,不过是一群披着官皮的飞贼罢了。你们会出谋划策吗?会指挥千军吗?会制定纲常吗?我若没猜错的话,你们其实不是探子吧。”
“自然不是。”柳先生全然不计较他说话难听,“我们与探子井水不犯河水。”
贾琮拍掌道:“若说探子是被主家捏在手里的棋子,你们就是被主家捏在手里的匕首。握着棋子、匕首的人保不齐能成事,而棋子、匕首本身是成不了事的。然而一旦自立,棋子的综合能力强过匕首太多了。不客气的说,你们家柳鹄暂且比不上爪哇国主周小兰。因为周小兰跟着陈王的那段时间长了许多见识,而柳鹄好像是一直在大内吧,犹如坐井观天一般。不过呢,如今他已跳出了井口,后续如何就看他自己了。”
柳先生深深看了贾琮一眼:“贾先生很高兴鹄儿去外洋立国吗?”
“当然!”贾琮道,“我赞成所有我朝有本事的人去外洋开疆拓土。你瞧水溶,从前我与他没什么交情,自打他想要外洋立国之后我就帮他。周小兰我也帮过。柳鹄,我一定会帮他。柳先生,你这会子赶到马来群岛也拦不住他的,他的眼界已经变了。与他们几位而言,海阔凭鱼跃、天空任鸟飞;与我而言,西洋人才是我要对付的敌人。”
柳先生默然许久,仰天叹了口气:“一砖一瓦,皆有其用。柳家原本不是入海飞天之鱼鸟。谁都能去开疆拓土,鹄儿不能。”
贾琮两手一摊:“你既给他取了‘鹄’这个名字,难道不是心里隐约盼望他能有出息的?不然干嘛不叫他柳雀?再说他去都已经去了。柳先生,黑猫白猫、抓到老鼠的就是好猫,英雄不问出处。柳家的人难道天生就得困在大内不成?”
柳先生肃然道:“不错,柳家的人委实天生就得困在大内。”
贾琮哼道:“周大梅也是这么想的,所以她被她妹子扣在爪哇了。”柳先生一噎。贾琮翻着眼睛看了他会子道,“我想不通。你们如今连个正经主子都找不到了,为何还不愿意他出去闯荡?”
柳先生良久才说:“早年太.祖曾言,他知道人间诱惑极多,仍旧盼着有人能坚如磐石。”
……哎,古人的洗脑也很厉害啊!贾琮瘪了半日嘴才说:“那个……我说句大实话,柳先生别不高兴。你们根本不是磐石好吗?明明是藤蔓……因无处可依,连枯木都肯攀附了。”他顿了顿,“枯木还信不过你们。”柳先生又不言语了。贾琮又道,“纵然她还信你们,那什么,她年岁也很老了吧,过些年还不是得去找先帝?到时候你们又何去何从呢?”
柳先生叹道:“如今哪里想得到那么远。”
贾琮也叹道:“我实在不明白,跳出井口就有那么难吗?”太.祖爷到底是怎么给你们洗脑的,求秘籍啊,我用得上。
柳先生不知第几次默然无语。许久又说:“燕王以为,隐凤居那死了的掌柜设计引人夜围荣国府,或是为了对付世子,或是为了将我们家闹出来。”
贾琮登时说:“对付世子的只能是燕王其余的儿子,我不认为他们当中的谁有本事勾引和弄死你们这种大内武学世家的人。这种可能性排除。若是为了将你们家闹出来么……”他顿了顿,“你们家有仇人么?”
柳先生道:“多如繁星不可计数,只是没人知道。”
贾琮哂笑道:“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何况天下成了如今这模样,原先的大内护卫还四散开去、哪儿都有。对了,听说刘登喜的许多机密文书落到了神盾局手里。神盾局你们知道吧?给钱就给消息。”
柳先生轻轻摇头:“再有,许多事外人不可能知道。我们里头必有内奸无疑。只不知道这内奸是谁的人、闹这么一出想做什么。”
“哈?!”贾琮皱起眉头想了半日,“你确定是有内奸吗?瞧你这样子应该没查出来吧。”柳先生缓缓摇了摇头。贾琮又想了半日,乃道,“我有个猜测,不一定对,你们不妨听听。”
柳先生抱拳:“请贾先生指教。”
“柳先生知道刘登喜是怎么死的吗?”
柳先生道:“冯紫英大人捕杀的。”
“那时候,冯大哥收到了一封信,信上写着刘登喜藏身之处。故此冯大哥才能设下十面埋伏围杀那人。”贾琮微笑道,“而之前冯大哥追拿他很久了,半分线索也无。”
柳先生立时道:“刘登喜手下有叛徒。”
“那个叛徒一直不曾露面求功求赏。”贾琮道,“所以你说他揭发刘登喜是为了什么呢?”
柳先生略一思忖:“他与刘登喜有怨?那阉人待下属并不好。”
贾琮微笑摇了摇头:“刘登喜是太上皇的探子头头。他下头的人跟着他,自然也有为了天子忠肝义胆的,而多数却是为了求日后能升官发财的。当刘登喜由天子心腹变成了朝廷要犯,升官发财还能有吗?非但没有,还得受其牵连。柳先生,一朝天子一朝臣。运气不好站错了队,趁着没人知道能抹掉过去,也是很好的。”
柳先生愕然片刻,大声道:“我下头没有这样的人。”
贾琮歪了歪脑袋:“刘登喜也是这么想的。然后他死了。”他遂拍手道,“我猜,你们若没有内奸,对方很可能是你们家的仇人,此行目的是寻仇;若当真有内奸,他就是想脱身,不愿意再被困在皇宫大内。毕竟今时不同往日,你们连个像样的主子都找不到。说句最不好听的,皮之不存、毛将焉附?”
柳先生低声道:“我们总觉得,太上皇没死。我们如今不过是暂留在太皇太后左右等他老人家回宫罢了。”
贾琮瞥了他一眼:“太上皇和太皇太后不是一伙的好吧……再说,既这么着,你们不是应该走遍海角天涯去找他、救他吗?巴巴儿等着难道他会凭空出现?说不定他日夜盼着你们呢,跟唐僧被妖精捆在洞里天天盼孙悟空似的。这事儿本该是刘登喜做的,他不是早死了么。”
柳先生苦笑道:“我柳家多年前早已立下重誓,无旨不得出宫。”
贾琮抿了抿嘴:“找小圣人去讨要个圣旨不就得了?”
柳先生默然片刻,道:“我曾讨过。小圣人不肯给。”
贾琮怔了:“为什么?”
“他怕我们走了燕王杀他。”
贾琮捂脸,半晌才说:“你说得对,这孩子果然是个扶不起的阿斗。太皇太后想来也是不肯给懿旨了?”柳先生苦笑。“好吧。”贾琮耸耸肩,“那你们就熬到太皇太后西归吧,过些年没了主子还不是一样要散架。”
柳先生缓缓的道:“只是她老人家近日不肯信我们了,怕是连这些年都熬不成。故此我才来寻贾先生。素闻贾先生乃天人下界,主意如天马行空、不拘于俗念。可有法子让她老人家去了疑心?”
贾琮嗤道:“柳先生,您逗我玩?那种是非不分的老女人,保不齐都心理变态了,还指望她?而且你们也不过是因为祖上起了誓、不方便有违罢了,又不是真心实意想奉她为主。依我说,管她信不信你们,干耗几年便罢了。大家都住在宫中做个邻居,你们护卫她与小圣人的安全、不让燕王和刺客暗算了他们性命,算是交了个房租。她一死,”贾琮拍手道,“好一似食尽飞鸟各投林,”他又两手一摊,“落了片茫茫大地真干净。”
柳先生思忖良久:“没有别的出路了?”
贾琮道:“在宫中熬足日子好散伙、寻个僻静之处等真命天子、投靠燕王,这三条都是出路。”
柳先生长叹一声,拱了拱手:“多谢贾先生,叨扰了。”
贾琮跟着叹了一声,挥挥手:“再见。”他伸出手指头当空弹了一下,如同弹倒一座积木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