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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见茴香说她祖父是个木匠,贾琮猛然想起数年前一桩旧事来。那会子林黛玉好悬让司徒磐卖给一座庙的一僧和尚当徒弟,逃脱之后心里不痛快,领着贾维斯施黎杨二伯偷了司徒磐一件要紧的东西——一个拳头大的老樟木盒子。开盒子的线索就在先帝赐予先荣国公贾代善的大玉山子上,盒子里头藏着先帝的三份传位诏书。皇帝家中要紧的东西虽多,重到惊动大内高手暗中灭木匠满门的不会有多少。
他转念又一想,倘若只是做了个盒子、做完之后木匠就可以死了;先帝为何放他回了老家、还封了个四品闲官当?且当了一段不短的时间,长到木匠的孙女也如同官宦人家的小姐一般请了乳母。莫非那老木匠手里还有先帝什么把柄?这里头又有江南甄家什么事?后世红学家说甄家为贾家之照影,说不得甄家也藏了什么秘密也未可知。
想了许久,贾琮对茴香道:“我需要见见令堂大人。”
茴香忙说:“她什么都不知道。”
贾琮道:“她再不知道也在你们家生活了几年。有些你们以为不要紧之事,保不齐非常有用。”茴香皱了皱眉头,显见不大愿意。贾琮乃正色道,“古话说,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又有古话说,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灭门这么大的事,躲是没用的。挖出根子来,总有解决的办法。纵然当真打不过唯有躲,查清楚了也能知道躲到哪儿去才安全。”茴香面有踌躇。贾琮又道,“难道你真的愿意当一辈子老丫鬟?令堂大人愿意你当一辈子老丫鬟?”
茴香眼中闪了闪,半晌,仍旧摇头:“她胆儿小。”
贾琮道:“敢带着你走南闯北,胆儿再小能小到哪儿去?茴香姑娘,我尊重你才一再征求你的同意,这么要紧的事根本不可能不查到底。”乃摊手道,“你瞧,这就是做奴才的坏处。我跟戴宪打个招呼就能把你们全家要来。”
茴香淡然道:“阖府都知道我是太太的人,纵是老爷也不能胡乱动我。”
贾琮诧异不已,打量了她半日才说:“刚才那话,你是真的那么以为?”
茴香淡然一笑:“戴家若没了太太,必得大乱。”
贾琮点头:“我信。主母嘛,还是很要紧的。然而这种事戴大人心底隐约知道,却多半不会重视。”乃喊了外头的人进来,让他们去请吴小溪。
一时吴小溪过来,贾琮站起来拱手道:“烦劳吴掌柜帮个忙。”吴小溪轻轻挑眉。贾琮挤了挤眼,“帮我向戴宪大人讨要这位茴香姑娘和她全家,就说我瞧上她了。”
吴小溪含笑追问道:“真的?我就这么说去啦?”
“真的啊——”贾琮摊手道,“我只说‘瞧上了’,瞧上了天赋不行么?”
吴小溪扫了他一眼:“要不要另换个由头?茴香姑娘模样儿并不出挑,人家肯信么?”
贾琮伸了个懒腰:“模样儿不出挑才好要来,不信你试试。”吴小溪耸耸肩,转身出去了。茴香依然泰然自若的模样,浑不信戴宪会将她给出去。
到了黄昏时分,有红骨记的小伙计去喊茴香说:“姑娘大喜!你父母兄弟侄儿都来了!”
茴香呆了半晌才站起来,犹自不信:“什么?!”
那小伙计道:“外头让茴香姑娘去迎接呢,姑娘的父母兄弟、全家都来了。掌柜的命给你们收拾一间小院子。”
茴香惊得张大了嘴:“不可能!”
便听贾琮在外头得意洋洋:“人都来了,还有什么不可能?”茴香几步跑了出去,只见贾琮手里捏着几张纸片子,“你们全家的身契也都送来了。”
茴香抬目瞧见最上头那张正是她自己的,不由得浑身冰凉,往后退了两步靠在门上。
又有吴小溪闲闲的踱步过来,问道:“我竟纳闷儿,戴宪这么快就把人给过来了?”
贾琮比了比头上的帽子:“他欠着我人情呢,而且我还暗示了他可以帮着通京中门路买爵位——朝廷爵位也不是有钱就能买的。”
吴小溪想了想:“也是,指着你升官发财,送个丫头算什么?”
“我说了模样不出挑更好要吧。不出挑的,戴宪纵见过也记不得她长什么样子,便会想着,那个丫头想必自有动人之处。”贾琮扭头看着茴香,“你纵是个女诸葛,戴宪眼中也不过是戴府无数个丫鬟当中的一个,与别个没有不同。”
茴香扶着门深呼吸半日,颤声道:“太太怎么会答应?”
贾琮道:“太太又不做主,凭什么说了算?戴宪如果在乎戴夫人,当年就不会有戴表妹什么事。你和戴夫人都觉得赢了‘表妹’就赢了后院;其实在戴宪看来,表姐也好表妹也好谁当太太无所谓,都同样不重要。戴太太纵然这会子死了,大不了戴宪另外娶个二十来岁的续弦很妥当,依着他现在的地位还能找个门第更高的大户小姐。大户小姐受过比戴太太更好的教育,戴家内宅那些事能管理得比戴太太更好。”他拍掌道,“看见没有?依附于人,万事皆做不得主。你纵有千般智谋,抵不过人家随口一言。”
茴香闭目良久,终忍不得坐在了地上。贾琮与吴小溪互视一眼,转身径直去了安置她父母的小院子。
此处本是个客院,招待大客商的,比官府驿馆还雅致些。茴香之继父姓叶,左腿不大方便,人都叫他叶瘸子,这会子正在院中惶然张望,犹自不信容貌平平、老大不小的女儿让贵人看上了。他儿子儿媳倒是欢天喜地转来转去,道:“大姐姐平素不声不响,忽然竟得了这么大的出息!连咱们一并沾光。”她母亲白氏只坐在院中一个木墩子上发愣。
贾吴二人进来,吴小溪便引着叶瘸子等人说话;贾琮趁机向白氏拱了拱手:“这位大婶,晚生有礼了。”
白氏赶忙站起来行礼:“贵人好。”
贾琮道:“便是我看上了茴香姑娘、向戴大人讨要了你们全家。”
白氏双目顿时亮了起来,忍不住打量贾琮两眼,赶忙收敛住了,拜道:“承蒙大爷眼青,我替女儿谢大爷。”又偷偷瞧了他一眼。
贾琮含笑作了个揖道:“晚生想同白大婶说几句话。”乃指着里屋,“大婶请进。”白氏不敢有悖,跟在后头走了进去。
二人到里头寻了间静室,贾琮先坐下,白氏不敢坐。贾琮也不勉强她坐,道:“我想问问茴香姑娘的亲生祖父和家里诸事,还有你们与金陵甄家究竟什么瓜葛。”
白氏大惊,结巴道:“……什……什么……甄家、贾家的,我并不知道。”
贾琮道:“茴香当时太小,许多事不清楚。我后来想了想,既然茴香家中是让大内高手灭的门,那些人都不是人、是杀人机器,必然不会只杀主子、不杀奴才。杀一个和杀一千与他们而言没什么区别。你二人只能是提前逃走、藏匿到了甄家。甄家的老太君是先帝乳母,藏到他们家比别处安全。”
白氏浑身发颤、只管摇头:“我不知道大爷说什么……”
贾琮托着腮帮子道:“嗯……白大婶你想必是个稳妥之人,在甄家呆得好好的怎么会犯事发卖?会不会是因为什么缘故逼得不得不离开甄家?天下都已经拆成零件了,您老还怕什么?谁还知道二三十年前死了一户木匠?”乃摊手道,“实话跟你说了吧。茴香她们家和我家,说不得卷入的是同一件事。”
白氏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半晌才强笑说:“与……大爷家里什么相干。”
贾琮正色道:“前不久我有事去了一趟秦国,让人绑架了,绑匪问了我许多听不懂的话。我翻回头来再想那些话,虽仍不明白,也依稀能猜出他们在找我家已丢失的一宗要紧物件,并一个与那物件相干的老樟木盒子。绑匪说那两件东西干息重大,重到与国运相通。那宗物件我们家丢了很久。奇怪的是我们也找了很久,居然全无线索;而那东西绝非随便谁都敢买的。前些年,忽然有位大人物来寻我们家要那物件,听说已丢了、极是惊愕。还有一件奇怪的事。当时我没有杀绑匪,绑匪却被人灭口了。白大婶,不知道茴香姑娘的祖父擅不擅长雕老樟木?”
白氏懵了。贾琮在旁候了半日,她忽然上前扯住贾琮的衣裳:“大爷!我们姑娘什么都不知道!她那会子才刚四岁,能知道什么?”
贾琮忙道:“大婶别急。我也什么都不知道,她纵大了我几岁、能知道什么?只是显见当年那事儿还没完,还有人在找我们两家,且本事不弱——我贾某人哪里是随便谁都能绑架得了的?他们既然能找到我,也未必不能找到你们。两家都是一根绳子上的蚂蚱;不合力把当年的事查清楚,两家都脱不了身。您老以为藏起来就安生了,树欲静而风不止。”
白氏“咚”的一声跌坐在地上,老半日才喃喃的道:“连大爷都能找到福州来……那些恶人早晚也能找来……”乃抹眼泪,“奴婢对不住老爷……”
贾琮让她哭了会子,劝道:“也未必就对老爷子不住。你们姑娘这不是还活的好好的?我们全家也活的好好的。歹人虽不弱,也未必能强到哪儿去。所以我说先把事情弄明白嘛,就算死了也得做个明白鬼不是?我本名满天下的大才子,再不济也可以请王爷们护着不是?在他们杀了我们之前先把他们杀了,不就好了?我也曾落到他们手上,这不是逃出来了吗?”
白氏缓缓摇头:“那是他们想要大爷手里的东西,要留着活口。”
贾琮摊手道:“难道现在他们想灭茴香的口?”说得白氏打了个哆嗦。贾琮微笑道,“白大婶,你有没有想过,现在找我们两家的,和当年灭茴香家满门的,不是同一拨人。”
白氏惊愕:“不是同一拨?!”
贾琮道:“月黑风高悄然灭功臣满门,显见背后主使的是先帝;先帝早已驾崩多年。我们家的那物件和她们老爷子做的老樟木盒子如今必是旁人在找,而且八成不是王爷家。”
白氏不禁问道:“为何不是王爷家?”
贾琮道:“他们是王爷,我是臣子。他们想要先帝赐下的东西直来问直来要便是,何必绑架了我去?这是另有旁的知情者想从中牟利呢。”
白氏脱口而出:“老爷说知情者都会让圣人杀掉!”
贾琮哼道:“活着的知情者永远都会有的。再不济先帝自己总知道;他虽死了,还有太皇太后、太后、小圣人。这三位的嘴未必都那么紧,宫中宫女太监护卫又多。所以我才想弄明白是怎么回事,我们好猜测谁可能知道、谁能从中牟利。白婶子,你觉得呢?”
白氏不过一寻常妇人。贾琮所言虽半懂半不懂,也已清楚这位姓贾的大爷和自己原来的主家拴在一处了。她带着小姐藏了二十来年仍不得安全,与这位贾大爷合作说不得能有一线生机。乃咽了口口水:“奴婢……当真知道得少。”
贾琮恳切道:“知道多少算多少。旧事如同拼图,多拼一块就多一分线索。大婶,敌暗我明,同舟共济大家都有活路。”
白氏见他说得诚恳,犹豫了好一阵子,道:“我不过是个寻常的仆妇。”贾琮点头微笑,以目光鼓励。白氏让他哄住了,开了口。
茴香的祖父名叫甄得仁,乃金陵甄家外八路的族人。年幼时甄家尚未得势,故此学了木匠。此人天分极高,渐成一代名匠,后得族弟甄应嘉举荐进京替皇帝做木工。忽有一日甄得仁返乡,说是京中不如金陵自在,圣人还赐了个小官当,家中倒也风光过一阵子。再后来,白氏的亲生女儿病死了。甄得仁得知便喊了她去,凄然道:“伴君如伴虎。圣人命我做了件东西……他若不用还罢了;若有用的一日,知情者都必灭口无疑。”遂命她将茴香当作自己的女儿,让自家老婆子寻了个借口送她们娘儿俩去甄应嘉府上为奴。老头含泪道,“虽是个女孩儿,总归是甄某一条骨血。”那会子白氏尚不明所以。半年后,有打更的看见黑压压一群黑衣人在甄得仁家屋顶上飞,次日发现他们家满门被屠杀殆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