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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日一大早,邓家老太爷欲领着儿孙拜访荆州知府苏韬、并其父名儒苏铮。爷仨个个穿着簇新的衣裳,欢欢喜喜出门上马。忽闻不远处“咯吱咯吱”几声,仿佛有东西要断似的,引得跟着他们的几个小厮四面张望。等了会子不见动静,众人只当无事,驱马前行。才走了二十来步,只见一大截从邓家高墙内伸出的梧桐树枝“扑通”掉了下来,正好挡在邓老爷子马前。老头大惊,管事赶忙上前一瞧,那树枝子极粗,也不知怎么掉下来的。论理说不该断;若是有人掰下来,且不说没瞧见人影、谁又有那么大的手劲呢?管事莫名不已。邓老爷子骑在马上低头端详了半日亦不得其解,遂命搬去路边。
才重新往前走了片刻,又有人从府中跑了出来,喊道:“老太爷!老爷!祠堂出事了!”
邓老太爷大惊,勒住了马头:“祠堂出了何事?”
那人跑得气喘吁吁:“方才祠堂供案下头忽然冒起一股白烟,奴才们吓得动弹不得。等了会子,白烟散去再上前细查,什么都没有!”
邓老太爷皱起眉头:“什么都没有?”
那人垂头道:“奴才们都在猜是不是我们看花眼了。偏外头一声古怪的响动,我们吓得跑出去瞧动静,外头又什么都没有。再回到祠堂里头,就见祖宗灵牌掉了一地。没出去的小子说,他忽觉得后背凉飕飕的,就看那些牌子忽然一个个啪啪的掉下来,吓得他也赶紧跑出去了。”
邓老太爷立时拨转马头:“去瞧瞧!”
众人遂返回邓府,一路直奔祠堂。掉在地上的牌位没人敢动,守祠堂的奴才都只敢围在旁边跪着。邓老太爷亲自查看牌位,倒是没摔坏,只不知好端端掉下来是个什么缘故。老头儿赶忙亲自将这些牌位收拾起来安置回去,又亲查看了供案下头,当真没有半分痕迹。
邓老爷问了几个奴才半日,每人所言都一样。供案下头平白冒白烟、外头有怪声、牌位自己掉下来。又去查看掉落树枝的那株梧桐树,亦瞧不出什么缘故断的。这些日子都没起什么大风,不该是风吹折的。老太爷凝神良久,有种不大吉利之感。只是早已同苏韬约好了,也不能不去。遂略安排一二,爷三个仍旧往苏家去了。
到了苏府,苏韬亲出来将他们迎进厅堂,又与苏铮相会。不出所料,苏铮极喜欢邓铭,也与苏老太爷相谈甚欢。苏韬见诸事顺当,心下也欢喜。乃提起这桩婚事来。
苏铮思忖片刻道:“当年我儿离京赴职,先为历城县令,又调任湖州,后迁至荆州为官。因恐我这老头子常年在京中膝下荒凉,留下了我那大孙女儿。孩子是在我跟前养大的。邓兄,恕我直言,她不大合适做大户人家的主母。”
众人大惊。苏韬先道:“父亲说什么呢!”
苏铮道:“大丫头性子活泼,受不得拘束。为主母者又要当家理事、又要待人接物,当老成持重、长袖善舞,她根本不会。”
苏韬尚未开口,邓老太爷先笑了:“我还当什么缘故呢。女孩儿在家中哪个不是如此的?大了自然明白事理。”
苏韬忙附和道:“很是!哪家妇人不是打从小姑娘家过来的?”
邓老太爷又道:“也没有谁天生就是大家主母的,只跟着长辈学学。依着苏姑娘之聪慧,不出三五月便学会了。”
苏铮摇了摇头:“老夫也不是非要拦着。邓铭这孩子我极喜欢,只是……”他想了想,“这会子还来得及。你们家女眷还没见过大丫头呢,不如改日先见见再说?”
苏韬有些着急:“父亲,大丫头最惹人喜欢的。”
苏铮道:“我们大丫头自是惹人喜欢,邓家太太见了也必喜欢。漫说邓家太太,别的女眷一般儿也喜欢。”苏韬有几分不明白,瞧着他老子。苏铮坐直了道,“就这样吧,先见一面。”他又想了想,“近日荆州的女眷有什么赏花看戏的事儿没有?让大丫头去凑个热闹。”
苏韬与邓家祖孙三人面面相觑了会子,又是邓老太爷道:“既这么着,回头让我孙女儿邀苏大姑娘出去逛逛。”苏铮点点头。
好端端的亲家相会有点子不欢而散,苏韬与邓家爷仨面上皆讪讪的。又坐了会子,邓家便告辞了。送了他们出门,苏韬回来问道:“父亲,您不是挺喜欢这孩子的?”
苏铮道:“我极喜欢这孩子。你想想,澄儿若能做大家主母,我还不早把她与荣国府嫡长孙订下了?纵然那孩子小些,不是还有二房的长孙么?年岁正相当。她随性惯了,当不得主母。最合适寻个老二老三的,诸事交由大嫂子安排去,她好得个清闲。”
苏韬道:“谁还能清闲一辈子不成?”
苏铮道:“横竖让他们家的女眷先见见,免得来日抱怨。”苏韬虽心下不自在,见他老子语气这般笃定,也有些活络了。
转头往书房走去,半道上看见他的小儿子红着眼睛路过,说是想去书房寻本古书。苏韬叮嘱了几句。那孩子可怜兮兮的望了父亲一眼,垂着小脸默然走了。苏韬心下生疑,恐他是不是受了什么欺负,吩咐身边跟着的人去打听一下。有个小子立时道:“奴才知道!”
“什么事?”
“额……那个……”
苏韬瞧着他:“快说!”
那小子便支吾着将昨日大姑娘送的礼说了一遍。末了道:“给两位姑娘和两位小爷的,比给太太屋里丫鬟婆子的都差远了去了。听说,三姑娘昨儿去拜见大姑娘,见了她屋中摆设羡慕得了不得!大姑娘厌恶她那模样没见过世面,将她打发出去了。”
“嘶——”苏韬倒吸一口冷气。大丫头是这么个性子么?这些年去京中见时分明落落大方的。他也知道父母女儿在京中过得富庶。倒不是苏铮俸禄高,实是他那三个名扬天下的师弟又会赚钱又孝敬先生。自家与荣国府早牵连在一处了,定下这门亲事多少也有拉拢邓家之意。万一贾家有什么心思,楚国这边也好帮上一手。大丫头若这般不懂事,临时打磨不知来得及来不及。
偏这会子又有个小子说:“老爷,昨儿大姑娘还有番话,阖府早传遍了,如今只怕都传到外头去了。”
“什么话。”
那小子遂将苏澄所言“我敢嫁他们敢娶么”、“满门抄斩”一席话一字不差说了一遍。末了道,“奴才方才在外头候着的时候,还听邓家的人说,他们家今儿早上也出了事。凭空掉下一大截树枝来拦住他们家老太爷、老爷、大爷出门,祠堂的供案还冒白烟、祖宗牌位无故掉一地。该不会是邓家的祖宗显灵、不答应这亲事吧。”
苏韬这回方变脸了。回头嚼了嚼了女儿所言,看着嚣张、实在字字是理。早年燕王的二儿子不就在苏府花园子上风奏过琴么?她当真能做世子妃的;不做世子妃便唯有嫁进文人之族。邓家若得了她去,仿佛三岁孩童怀金过市、恐惹诸王觊觎。这孩子心中如明镜儿一般。他遂又想多了:这般通透的女儿,怎么会不明礼数?莫非她故意给庶弟庶妹送那些礼、只为了让邓家误以为自己不合适做主母?念及于此,苏韬猛然有几分心疼:这桩婚事定得委实有几分仓促。乃愁眉紧锁,负手到了书房坐在里头发愣。
到了晚上,他去一个姨娘房中休息。那姨娘哭哭啼啼的抱怨苏澄给自己的礼还不如给下人的。苏韬一心当女儿是故意败坏自己的名声,闻言怒道:“澄儿又不欠你的!爱给什么是她的事。”拂袖而去。那姨娘愣了,良久没回过神来。
苏韬转身去了张氏院中。张氏早已预备好了。倘若苏韬问起苏澄昨儿送的那些礼来,自己就说孩子还小、不懂事,这些年一直在京城也没个兄弟姐妹之类的,再命人去外头买些东西来、打着苏澄的名义送给他们去——横竖昨儿苏澄给了她好几张大银票子,有钱的感觉果然好。谁知苏韬虽心事重重的,却只字不曾提起那事来。直至二人安睡,苏韬皆如不知道一般,言语间提到苏澄也是喜欢的紧、又夸这孩子可人疼。张氏心中纳罕,分明有人去告过状了不是?既是他不提,张氏也不问。那预备好买东西的银子便省下来了。
那一头邓家祖孙三人回府,尚未及商议今儿苏铮是个什么意思,又有人来报:“老太爷、老爷、大爷,不好了!”
邓老太爷将手里的茶盅子一撂:“又怎么了!”
那人远远的跪着,生怕遭池鱼之殃:“方才有人快马来报……来报……”
邓老太爷指着他:“说!”
“守着咱们家祖坟的人昨儿晚上在梦中听见有人哭……今儿早上起来一瞧……”
祖坟!邓老太爷站了起来:“瞧见什么了?”
“先老太爷坟前无缘无故的枯死了一大片草!昨儿还是翠的。”
“咚!”邓老太爷吓得跌坐在椅子上,与儿孙互视了半日,三个人都白了脸。厅中良久没人吭声,有个管事忽然上前叩头道:“老太爷,奴才今儿在外头听说了些话……不知当不当禀告老太爷。”
邓老太爷摆摆手:“你说便是。”
那管事遂将听来的苏澄恐怕给邓家惹来满门抄斩说了一遍。“今儿爷们要出门时,那树枝子并祠堂里的动静,仿佛都是不愿意让你们走似的。莫非当真是咱们府里庙小、装不下那么大的菩萨?”
邓老太爷缓缓抽了口气。自古天家无情无义,他清清楚楚。楚王年岁小势单力薄,眼下只忙着拉拢邓家,绝无拦着他们娶媳妇之力。只是谁也不知道数十年后会是个什么模样。如那个苏家大姑娘所说,自家没有军队,只养着这么些家丁哪里敌得过西洋火.枪?他猛然又想起,听闻凡做海商的都能买到西洋火.枪,荣国府便是个大海商。若能结了此亲,走荣国府的门路买来火.枪,那苏小姑娘手里又有什么赚钱的方子,自家便不用怕楚王了不是?几个念头在老头心中转来转去的拿不定主意。
遂与儿孙商议。邓铭也大惊。本以为只是娶媳妇,谁知这媳妇非但能招财,还不知道会不会招祸。楚王式微,这会子委实还不用放在眼里;偏打今儿早上起这几桩事,实在像是祖宗示警。爷仨愁眉许久,末了还是邓老爷道:“待明儿见过那女孩儿再商议不迟。”
本来么,邓家要相看孙媳妇儿,让邓姑娘请城中各家小姐来赏花、把苏澄加在其中便好。可如今苏大姑娘说的话眨眼传遍全城、邓家又有祖先示警,一时也惴惴的、不敢轻易请她来。遂改了个法子,烦劳邓家的亲家、一户姓王的人家做东。只说是他们家太太请各家太太小姐赏花,顺带给邓家和苏家都下了帖子。
那一日,邓家几个爷们哪儿都没去,只在家中候着。好容易等到太太姑娘们回来,赶忙拉着邓太太问。邓太太轻叹一声,向她男人道:“那姑娘,当真是个好模样儿!”
邓老爷急道:“谁问你模样呢!性情如何?”
邓太太道:“不愿意嫁进咱们家。”
邓老爷皱眉:“你如何瞧出来的?”
“她母亲也不愿意。”邓太太道,“她们娘儿俩今儿打扮得……”她目中不由得羡慕,“如神妃仙子一般,身上穿的、头上戴的,无一不价值连城。满园子的姑娘……漫说姑娘,连各家太太也都遮不住的眼红。”
邓老爷不以为然道:“穿得体面些难道就不愿意了?”
邓太太低头道:“咱们家纵然有钱,哪儿敢那么穿。怕招人眼不是?”
“那苏老大人在京中是荣国府的爷们供养的,她惯了也罢了。横竖若嫁进咱们家来自然依着咱们家的规矩。”
邓太太低声道:“故此她不愿意嫁么。”
邓老爷挥手道:“这算不得什么。还有么?”
“她们家那两个庶出的姑娘都打扮得寻常。”邓太太道,“可知苏姑娘并无公平持家之意。”
“庶出的比嫡处的本来就当低一等,这也算不得什么。”
邓太太便觉有几分鸡同鸭讲,只得说:“那姑娘好生聪慧,若嫁进来,我恐怕还不如她。”
邓老爷捋着胡须含笑道:“那不是更好,你也有个膀臂相助。”邓太太瞧了他一眼,闭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