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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庄推测蒋净哥乃“白无常”之一, 贾琮愕然。娄金桥缓缓从门外走了进来。蒋净哥哀然朝他望去,娄金桥又是自责又是心疼。贾琮看在眼里,脸上不觉抽搐、有几分狰狞。
娄金桥走近前来抱拳道:“只怕柳兄弟误会了。白无常不是他。”
柳庄插话道:“先生可还记得, 前几日那个假扮的崔家老仆说了一句话。”
贾琮问:“哪句?”
“他说,先生不过是要找个人,只找到那人便是, 何苦来惹上整个绿林?”柳庄道,“便是那个时候,他们已决意弃卒保车了。”
贾琮点点头, 波澜不惊向娄金桥道:“你不必玩文字游戏替他开脱。如今此事已十分明白。不论出于什么样的缘故,白无常里的另外之人设计了一个把戏预备把蒋净哥送给我。这个我们昨日便已经知道了。我燕国是没有什么未成年罪犯保护的。想要得到一线生机, 戴罪立功、争取宽大处理乃唯一出路。”
蒋家两口子依然茫然,娄金桥已急了, 使劲儿向蒋净哥使眼色:“蒋哥儿!还有谁?”蒋净哥神色委屈咬着唇。娄金桥嗐声跌足,“你哄骗不了周先生的!”
贾琮忽然扭头向柳庄悠悠的道:“要不然这样。我先放他回去, 看看谁送他回来, 大概就是谁了。”
柳庄思忖道:“那倒未必。他们在暗处惯了,借崔勉之手极便宜。”
沈之默这才发觉自己还捧着茶壶呢, 赶忙放下道:“崔勉那么大的官儿,怎么对家族内部毫无反抗之力?”
贾琮道:“这些古老的家族能延续上千年, 不是没有原因的。遇事牺牲枝叶保主干是种策略。而且他们的教育很有一套,不会出现什么奇怪的家族继承人。如果有,很早就会被发现、放弃、另选。所以世家比王朝久远。基本上,只要不作死去谋朝篡位, 或者倒霉遇上大的政治变革,就能一直走下去。”
沈之默托起下巴:“那王朝为何不向他们学学?”
贾琮道:“夺嫡这件事是违反世族规则的,一旦成功就能得到国家权力。而国家权力在一切权力之上,故此君王不会受到族规惩罚。族规遂失去权威、成为一纸空文。”
“所以世族就是牺牲了许多崔勉这样的旁支维系至今。而旁支无力反抗。”
贾琮道:“嫡支也未必幸福。你瞧历代衍圣公寿命都不长。”
沈之默一叹:“这么看崔老头也挺可怜的。”
“有点。”贾琮道,“但他也肯定得了家族的好处,吃亏也有补偿。不然他早离开了。生在世家总比生在别家强些。”他乃看着蒋尤二人正色道,“我简单说一下情况。我来齐国便是为了查一宗案子的。主犯会在绿林贴上画个白无常头像,我便称呼他做‘白无常’。现在看来,白无常不是一个人,令郎乃其中之一。”他冷笑道,“早先为了保护令郎,他们竟赖到五王妃头上。王妃是那么容易栽赃的么?如今看风声不对、我不好骗,便把令郎丢出来了。”
那两口子惊傻了。半晌,蒋玉菡道:“先生,其中必有误会。我们不过是下九流的戏子,哪有为了保护戏子栽赃王妃的。”
“因为栽赃王妃之人并不知道保护的是一个戏子。”贾琮道,“他们双方只是浅合作关系,彼此既不算信任也不算了解。甲方告诉乙方燕国的人要查白无常。乙方觉得此事不打紧、托甲方帮忙随意处置一下算了。甲方不是没有得力的幕僚,但她正在与五殿下通奸,遂没与幕僚商议,自己做主栽给了五王妃。谁知非但我没有上当,反倒把五王妃的娘家惹了。”贾琮心中闪过一丝庆幸:要不是崔勉那老头诚心对他们家嫡支隐瞒住自己的身份,后面不会这么顺利。“我既然没找到白无常,自然不肯回燕国,四处悬赏通缉犯找乙方的麻烦。为了及时止损,乙方遂欲将令郎送到我手里,好让我抓到了人快点走,别留在齐国妨碍他们的事。这才有了蒋太太偷听到的那件事。”
他二人互视了会子,一齐去看儿子。尤三姐拉着蒋净哥的手道:“儿啊,怎么回事?”蒋净哥一声不吭。尤三姐急得掉下泪来,“你打小从来不欺哄娘的!”
贾琮道:“把同伙供出来,还有救。”
蒋玉菡忙说:“人家都把你推出来顶罪了,你还想什么呢?”蒋净哥依然不语。
娄金桥也劝:“哥儿,当官的都是狠心肠,莫指望他们护着你。”
贾琮纳罕道:“乙方的控制能力很强啊。他们控制蒋小哥,蒋小哥控制娄大侠。”
尤三姐抹眼泪道:“三爷是好人。当年你爹娘能逃出生天也是得了他的指点,这不还答应带你去读书的?”
娄金桥道:“哥儿不说,怕是连命的都难保。”
蒋尤二人身子颤了颤。沈之默闲闲的道:“依我看,蒋小哥还在做梦呢。你以为自己做的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你老子娘磕个头求个情便罢了?若非柳庄猜出你还有同伙,这会子便已身首异处了。”尤三姐惊呼了一声,扭头望贾琮。
贾琮耸肩道:“我方才的话你们若没听清楚,我再说一遍。我说的是,戴罪立功还有一线生机。我就是来查这宗案子的,查到了元凶斩立决!”
尤三姐尖声喊:“我儿是冤枉的!”
贾琮厉声道:“你儿是不是冤枉的,你这么聪明还看不出来?”他“腾”的站了起来,“我给你们做家长朋友的半个时辰劝说。半个时辰之后若还没人劝动他,就别怪我动大刑。”乃冷森森瞥了一眼蒋净哥道,“我有上百种法子让你说实话,倒想看看你能抗下几套。”拿起脚来就走。蒋家与娄金桥不敢拦阻,眼睁睁看着他迈出门去。沈之默也跟着走了。
柳庄出去之前丢给娄金桥一句话:“白无常里头另一个是女子。”
他才刚走到廊前,蒋净哥在屋中大喊:“是吴先生!”蒋玉菡大惊。
柳庄从外头探入半个身子来:“不是。从你看吴先生那眼神可知,你二人绝非同伙。字迹也不对,我看过他写的戏本子。”又瞧了蒋净哥一眼,“你只会依着戏本子演戏。一旦没了本子,你就不知道该如何演了。原来演戏的天赋也平平。”
蒋净哥憋红了脸,恼道:“就是他!”
柳庄撤身回去,口里道:“横竖上了大刑你自然说实话。”
便听屋里尤三姐带着哭腔哀求他莫再替坏人遮掩,蒋玉菡娄金桥在旁帮腔。过了一阵子,听动静那两口子已经给儿子跪下了,蒋净哥依然死活不开口。沈之默奇道:“他那么小,倒是扛得住。”
贾琮哼道:“抗爹妈自然抗的住。俗话说,不会失去的东西不珍惜。回头柳小七给他上点子手段,他立时得招。咱们歇着,瞧热闹。”几个人遂接着听。
半个时辰不过弹指间。沈之默在外头提醒:“时间快到了。”
尤三姐急了,嘶喊道:“你若不说,今儿娘在死在你跟前。”蒋净哥嘴巴闭得像蚌壳。
尤三姐定定的看着儿子,犹如不认得一般。良久,泪如雨下,猛然转身使劲朝墙上撞去。娄金桥在旁看着呢,哪能让她撞着?一个箭步上去拦腰抱住。蒋玉菡哭道:“净儿,你是让什么妖精迷了心不成?那是你亲娘!”蒋净哥依然跟个木头人似的。
贾琮在外头吐槽:“自家孩子做了错事必是旁人勾搭撺掇、施法术迷的。就不说你们平日里没好生教导!”
柳小七翻了个白眼:“你自己时常说,教育是一门学门。他爹娘会么?漫说他们开戏班子的,我四哥都不会。”乃叹道,“明漪那孩子多好……”
贾琮也翻了个白眼:“术业有专攻。你们家的武艺是手艺,人家蒋家唱戏不是手艺?”乃活动活动筋骨,抬脚走进屋内。沈之默柳庄在后头跟着。蒋家三口与娄金桥同时怔了怔。
贾琮淡然打量了蒋净哥几眼:“看在你母亲的老上司面子上,我就先礼后兵吧。”
蒋玉菡与尤三姐皆一愣。尤三姐轻声问:“我老上司?”
贾琮随口道:“你前辈子的上司。你也是警幻门下三十六钗之一。”那两口子俱惊,尤三姐眼中亮了些;倒是蒋净哥身子微微一动。贾琮走到主位坐下道,一眼不错盯着蒋净哥。“你爹娘这么疼你,戏班子也是个相对封闭的环境。能在他们眼皮子底下拐走你的,只能是非常熟悉的人。要么就在戏班子里头,要么是街坊邻居或别的什么熟人。蒋班主蒋太太,你们也想想可能是谁。”蒋净哥终究年纪小,眼神闪了闪。贾琮微笑,“我说对了。嫌疑人范围缩小。”蒋净哥登时垂头,死咬下嘴唇。
贾琮吃了口茶,接着道:“不说则死的情况下,还咬死不松口的,一般是四种情况。惧、恨、爱、迷。惧,就是担心说出来之后更惨。白无常是你们三殿下的人。三殿下已经在等死了,不会对你和你的家人造成什么威胁。所以这一项应该不是。恨,就是一旦你招供,虽然自己能够活命,却能给深恨之人招来好处。既然你都肯帮老三做事了,你恨的就不是他。那么,是吴先生?”
蒋尤二人大惊,同时喊:“不可能!”
“怎么不可能?”贾琮嘴角一动,“蒋太太,你不会不知道吴先生跟蒋班主是什么关系吧。”
蒋玉菡脸色一红。蒋净哥紧紧闭上眼睛把脑袋垂的低低的。尤三姐神色复杂,半晌才说:“吴先生教他念书……”
贾琮道:“你们将念书这事儿看得很重,是因为你们已成年了。你们知道士农工商,知道念书的机会非常难得。但蒋净哥年幼无知,没觉得有人教他念书是种很大的恩情。”
沈之默在旁插话道:“先生说中了,他委实深恨吴先生。你瞧他那模样,生怕被人看穿的架势。”屋中霎时寂然。
贾琮一叹,摇头道:“你们以为孩子就是孩子,也不管他心里怎么想的。我若没猜错,今儿上午戏本子的那出就是他自己的主意。碰瓷是个惊险活,并不容易。老三的人显见精心准备了很久,要碰瓷世子手下一个要紧的人。俗话说夜长梦多。这种走钢丝的事儿,直接上就好了,弯子拐得越多越容易出岔子。故此是没有必要在前面加上一出、碰套瓷的。蒋班主,倘若日后你决意与吴先生一道过日子也罢了。”蒋玉菡前头还又惊又羞呢,问言一愣。贾琮耸肩,“看意思你是从没想过这个可能。也是,薛蟠只有一个。那么你们两口子依然是两口子。还望你们日后在乎些小孩子的感受。”他抬眼睛扫了眼蒋净哥,“你们可以试试再生一个。”
尤三姐登时跳了起来扑通跪下,玩命的磕头:“三爷!你饶过他吧!他年幼无知……”
贾琮厉声喝到:“他年幼?十四岁年幼?你自己十四岁时已经随母改嫁、寄人篱下看人眼色了,再问问你丈夫十四岁是个什么情景?这样不忠不孝不仁不义的儿子还要来作甚?不如生过一个!”乃指着蒋净哥,“你看看他。亲生母亲头都快磕破了,他半分不心疼。显见他喜欢另一个女人远胜过亲娘。”
蒋净哥终于哭喊:“不是!”两步冲到尤三姐身边抱住她,“娘,别给他磕头!左不过是个死!我这条命不要便是!”
贾琮冷冷的道:“你的命是不要了。十五年前你母亲怀胎时受的那些罪谁来偿?这十四年辛劳养大了你,你死了。她已这么大岁数,还能不能再生孩子?多年后她老了谁养老送终?莫要说什么下辈子,你以为你这样的下辈子还能转世为人?也莫说什么做牛做马,牛马还轮不到你。纵然做牛马,做谁家的牛马不是你说了算。”
尤三姐早已哭成泪人,抱着儿子的胳膊哭喊:“儿啊……你若死了我哪里还活的了!可怜可怜你娘吧……”
“可怜个头啊。”贾琮道,“你方才要撞墙自尽他可是连眉毛都没动一下。”
蒋净哥喊道:“我知道有娄大侠在我娘不会有事的!”
“哦,你还挺理智。”贾琮瞧了他一眼,“行了。到此为止。说不说。不说我就动大刑了。”尤三姐惊呼一声。
蒋净哥看看母亲看看父亲,又转头看了看娄金桥。娄金桥叹道:“蒋哥儿,你若受不了大刑说了,不是白白受苦?还恐留下病根子,你父母得照顾你一辈子。若受刑不过死了,或是终究不肯说、让周先生杀了,蒋班主蒋太太断乎不能再活着了。再说,周先生如神人一般,你纵不说他也必能查出那个白无常来。纵然他查不出来,卢大人从三殿下那头查起,也早晚能查出来。你白死了不说,带累蒋班主蒋太太也一并白死了。”
贾琮简直想给娄金桥爆盏灯!好厉害的舌头,不亚于本王。蒋净哥果然眼神果然弱了下去。良久,他轻声道:“吴婶子。”
屋内霎时寂静如子夜。好半日功夫,贾琮拉了拉耳朵:“吴先生的老婆?”蒋净哥点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