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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之默辨认出吴婶子乃齐国通缉的劫匪吴金娥, 起身出去喊了个护卫:“帮我一个忙。”遂小声同他嘀咕了半日。那护卫转身而去。沈之默回到屋内,含笑道:“今儿在戏楼子,我瞥见了他们送来的另外那四本戏本子, 上头有吴先生的印章。他可是名叫昭炽?昭回于天的昭、湛炽必洁的炽。”
吴金娥道:“那是他的字。他单名一个离字。”
“哦——那也对。”沈之默想了想,“嗯,很对。他用了你的姓氏吧。”
“姑娘说笑了。”吴金娥道, “他委实姓吴。”
“我猜他并不姓吴。”沈之默道,“他是儒生。儒生会避讳些娶同姓女子为妻。大约是老三挑好了你给他做媳妇后,他改的姓氏。”
吴金娥笑道:“姑娘又说错了。奴家嫁与他时还不曾跟着主子。”
沈之默微微一怔。贾琮道:“此事不用纠结。不论吴先生姓什么, 都应当是迫于某种压力不得不娶妻,遂四处寻个条件差的女人娶回去拉倒。谁知运气不好。本以为娶个破相的女人可以做一辈子幌子, 谁知这女人竟不知分寸,当真把他当了丈夫。”
吴金娥呆呆的重复道:“不知分寸, 当真把他当了丈夫……当真把他当了丈夫……他难道不是我丈夫?”
贾琮毫无诚意道:“抱歉,他没把你当媳妇。”
吴金娥面色一寒。半晌, 咬牙切齿道:“都是那不要脸的戏子!”
原来, 吴金娥家从她祖父那一辈儿便在绿林道上出了头。祖母、母亲皆是抢来。她母亲原为官家小姐,因她外祖父犯罪发卖沦落青楼, 后又被她父亲劫走。父母二人成亲多年只生了一个女儿,偏她母亲极有手段, 硬是将她老子笼络得牢牢的。吴金娥天资绝慧,什么都学得快且能高出父母三分去。心气儿高,年少时少不得张狂,终在一回与人打斗时破了相。而后性子愈发狠厉了。
五年前, 吴金娥独自劫了趟大镖。她从前办了多少案子,皆不曾惹上官府正经缉拿。唯有这回伤的是大富之家,还与齐王有亲。那失主恼了,当家的在巡抚衙门大发雷霆,非要抓住她不可。吴金娥逃命般逃了两年,才知道自己从前不过是运气好、没惹上大人物罢了。正经官府要抓谁,就难有抓不住的。
直至三年前,她匿身于一处僻静小镇,可算安生了几个月。遂弄了个极小的摊子卖杂货。有一日,偶遇镇上大户人家的少爷出门闲逛,还摇头晃脑的吟了两句诗,偏后头两句续不上。吴金娥打小跟她母亲学了诗文,腹中有几滴墨水,遂替他续上了。
次日来了个儒生,自称是少爷家的教书先生,让吴金娥今后再莫要替他学生作诗。合着那少爷回去将自己所作的和吴金娥续的统统充做自己的,吟与先生听。先生一听就知道后头两句乃旁人所作。逼问之下,少爷招供了吴金娥出来。又过了几日,街上的人说先生让少爷气走了。吴金娥心下还有几分惆怅。
不想两个月之后,有个媒婆找上门来,替那先生向吴金娥求亲。说是先生也姓吴,已在邻县另寻了份教书的活计,想娶个媳妇。吴金娥半世飘摇,骤然天将喜事,不敢相信。她思忖再三,洗去了面上遮掩伤疤之妆给媒婆瞧。此举极危险,保不齐得招来捕快。好在媒婆压根不曾留意什么画影图形,只忧心自己拿不到谢媒钱。谁知吴先生竟然毫不在意。吴金娥犹如在梦里一般。
万万不曾想到,吴先生处处皆好,只不与她圆房。问起缘故,他说自己家贫、恐怕养不起孩子。吴金娥还藏着一宗钱财呢,遂日夜斟酌着要不要取出来两个人过日子使。
二人成婚时吴先生还在教私塾。没过多久,他收到一封信,乐和了足有数日。过了些日子,吴先生的叔父路过那县里,特瞧了他们,甚是喜欢吴金娥。临走时叔父给了吴先生一卷银票子,吴先生没告诉媳妇,但手头骤然松快起来。月底他便辞馆了。
两口子搬到都城居于客栈。吴先生暂没找到事儿做,便时常出去闲逛。将将第三日,偶然听了和春班一场戏,吴先生让蒋玉菡迷住了。遂就在和春班隔壁买了宅子。吴金娥与尤三姐都知道两个男人是怎么回事。吴金娥拿她男人没法子,尤三姐指着吴先生帮忙教导她儿子读书认字,相安无事。
只是,世人皆知道蒋玉菡是三殿下看上了的。吴先生如此大胆敢动三殿下的人,少不得惹人详查来历。吴金娥还以为来者是贼寇,跟人家打了一架反被擒拿,就此落入三殿下之手。再后来,三殿下发觉吴金娥是个人才,渐渐重用。吴金娥也自觉帮主子做事很是畅快,也日渐忠心。为报复蒋玉菡勾搭她丈夫,她遂下手拐骗了蒋玉菡的独子蒋净哥。
听罢了大略,众人静默了会子。贾琮耸肩:“这就是吴先生的不是了。他若想要个幌子,大可找位磨镜女子,彼此皆安。他倒好,找了位正常女子。人家一辈子就给他当了同妻,能甘心么?”
方才沈之默打发出去的护卫早已回来了,见堂中稍静方进来道:“卢大人说,沈姑娘猜对了。”沈之默眉头一挑。
贾琮忙问她:“你怎么又猜对了?此事与你想的可一样?”
沈之默悠悠的说:“我想着,我大约不曾猜错。”乃正色道,“你们可曾留意到,吴先生的眉眼儿长得与谁相似么?”
贾琮拍拍额头:“我这会子倦怠的紧,你直言便是,莫让我费事儿猜去。”
沈之默扭头向吴金娥道:“你方才说,旁人说你是不下蛋的母鸡。这个‘旁人’是谁。”
吴金娥苦笑:“街坊邻居都有。还有我们主子。抱怨奴家没生个孩子拴住男人的心,也好让他少与那戏子在一处。”
沈之默偏了偏头:“只怕不单单是抱怨,还有责怪吧。”
吴金娥垂头不语,半晌,眼中滚下泪珠子来,只说了一个字。“是。”
“想必还责怪得颇厉害。”
“是。”吴金娥咬牙道,“也不知那戏子哪里好,将主子迷得失了魂似的。”
沈之默吃了口茶道:“你弄错了。你主子逼着你替吴先生生孩子,不是为了蒋班主。”吴金娥一愣。沈之默淡然道,“他若当真那么在乎蒋班主,大可以悄无声息弄死吴先生,再栽赃到你头上。你可是个通缉犯!你自己想想,是不是很容易。”
吴金娥怔了怔:“不错,委实容易。”她这会子方觉出有哪里不对。“那……依着姑娘的意思?”
沈之默抬目扫过屋子几个人,轻声道:“今儿上午在戏楼子里的那个小、少、爷,眉眼儿长得与吴先生很像。”
贾琮只觉脑门上飞过一行乌鸦,乌鸦后头是一望无际的马勒戈壁,戈壁上跑着十万头羊驼。良久,他龇牙道:“是我现在想象的那种情形吗?”
沈之默瞧了他一眼:“我哪里知道先生想的什么。横竖我知道那小少爷他爹名叫昭焕。不错就是火字边的那个焕。”贾琮双手捂脸,“咚”的一声栽倒在身旁的茶几上。
吴金娥茫然:“姑娘在说什么?”
贾琮面色僵硬坐起来:“我问你,今天上午戏楼里那场乱子,你们埋伏下那么多绿林高手,是想暗杀谁?”
吴金娥摇头:“那个奴家就不知道了。”
“你主子可曾跟你说,此事一旦成功,你就能彻底摆脱蒋班主、与你丈夫长长久久一辈子?”
吴金娥一惊:“先生能掐会算不成?”
“我去!”贾琮吐了口气,扶着额头,“今儿这一天真他妈的刺激。”
沈之默道:“方才我烦劳那位兄弟去问卢大人,衍圣公是不是只有孔允宪这一个儿子,他说是。”
贾琮有气无力道:“我错了,齐王的儿子还能有个把人有两把刷子。你主子真真可惜。倘若不跟谢鲸做什么绿林生意,这胆子,保不齐能得逞。”
吴金娥眼中闪过一道光:“莫非奴家丈夫是哪个大户人家的爷们?”
“只怕是了。”贾琮望天,“超级大户人家。上下五千年还没哪个大户人家有这么大的。”
吴金娥愕然:“那……那他的叔父……”
贾琮摇摇头,歇了会子,又扬起脖子吃干净了茶才说:“吴先生因为是天生的断袖,没法子在家里呆——他生在别的人家也罢了、他是双性恋也~~罢了。偏他天然弯成麻花。故此离乡而走,化名为‘离’。他们家里……肯定也不会帮他的。生活艰苦,连教导村野土财主家的小少爷都那么费事。吴先生年少时也没少享福,各色的阿谀奉承听着长大。故此,离家的日子挺苦挺难的。”
沈之默皱眉道:“我看他不像是在外头闯荡之人。”
贾琮道:“大概也没离家太久,三年前应当是他才刚吃了苦头还没习惯的当口。倘若十年漂泊这会子早沧桑了。当时吴先生十分犹豫。想回家,又知道不改掉断袖就回不去。然而性取向这种东西多半是后天改变不了的。随便娶个女人充门面吧,又怕族里不相信。可巧吴婶子你撞上去了。你看,你识文断字,性子柔和,会做女工,还能讨长辈欢心。除去脸上的伤疤和年岁偏大,其余样样都合适。他家里推崇娶妻娶贤,年龄不是问题、颜值也不是问题。然而他依然不敢回乡,恐怕被人看出来。只是给家里去了信,引得他叔父来看你们。他肯迷途知返,族里岂能不欢喜?又岂能眼睁睁看着他受穷?”
沈之默想了半日,皱眉道:“依你说,今儿老三想趁乱刺杀的是那小少爷。可他们家人多啊!纵然小少爷没了,衍圣公就能轮到他头上?”
“显见没预备现在就算计衍圣公的位置。不然,”贾琮看了吴金娥一眼,“吴婶子少不得怀个男胎。”吴金娥莫名打了个哆嗦。“刺杀不一定要杀死,可以受个重伤,数年后体弱病故。乱子起了,可操作性就很强。老三左手捏着蒋玉菡,右手捏着吴金娥,吴先生唯有任凭他拿捏的份,到时候能成为老三手里的一张王牌。而且是隐藏王牌。”
吴金娥看了他们半日,小声问道:“敢问,衍圣公是何等人物?”
贾琮奇道:“你不知道?”吴金娥摇头。
沈之默也纳罕:“你怎么会不知道?你不是识文断字么?”
柳小七在旁插话:“她又不是儒生,不知道衍圣公有何奇怪?山陬海澨之处连齐王都不知道。”
“也有道理。”贾琮思忖道,“这个老三怕是得留意他点子,挺阴的。说不定他有本事让齐王封吴先生做衍圣公呢?毕竟他与马氏结了盟。”他忽然直起身来,“我问你,惯常发绿林贴的白无常是不是你。”
吴金娥嫣然一笑:“字儿是奴家写的。事儿嘛,平素都是净哥儿出面办的。”她假叹了一声,“奴家有什么法子。奴家这张脸,送出去也没人要。哪里比得上那孩子,又干净又漂亮,随便几句话别人心里就慈悲了。他撒个娇儿,那些莽夫们个个俯首帖耳的,比圣旨还强些。”
“那是。他在戏班子里学的都是服侍贵人的手段,对付些绿林草莽还不容易。”贾琮嘴角抽了抽,“那些人正经连咖位高的花魁都没见过,你们给个棒槌他们就认做针。老三下头的绿林事务,都是你出脑子写剧本,蒋净哥出面做戏?”
“有时是我蒙了面。”吴金娥道,“没人知道白无常是男是女。”
贾琮点头:“想必你知道很多。小七,后头你来问吧。”
柳小七正阖目养神,闻言眼也不睁的道:“可算想起我了啊。方才不是说了我审的么?”
贾琮忙上前给他作了个揖:“好兄弟,是我的不是。方才那故事太惊人了。再说也用不着什么审问技巧不是?低难度的事儿我做,高难度我做不了嘛。”
“去去!”柳小七横了他一眼,“你不过是怕麻烦罢了。不是不管么?问那么明白作甚?”
“卢帧这个小朋友不错,我想帮他伯父卢大人一把。”贾琮道,“主要是我怕老三还有什么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