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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桂起得早,却没成想裴姑姑起得还更早,外头天才透出点亮光来,她就已经起来了,衣裳是规规整整的叠着,内衫外衫放一边,衬裙外裙又是一边,衣裳上边摆着一把梳子一根银簪。
她每一日一盏弟子茶日日不间断,已经是这院里起的早的,裴姑姑却比她还早些,石桂好醒的时候裴姑姑已经起来了,悄声无息的穿戴好了,衣裳齐整整的,正坐在床上梳头。
石桂赶紧翻身坐起来,叫了一声姑姑,套上棉袄又穿上棉裤,头发急急拢起来,开门就要往拎水,给她漱洗,裴姑姑却摆了摆手:“不必了,我再做一会活计。”
石桂怔住了,叶家随手撒出来赏钱都是金银锞子,特意请了她来,给的束修必然丰厚,她急着做这个活计作甚。
可她开了口,便替她把灯火点着,又把炭盆子摆得远些,昨儿她就说了,怕烟火气熏着了料子,裙子裁出来泛黄。
石桂这才知道这块料子绣出来是要做裙子用的,叶氏不爱这些大朵团花,身上无非是些青的紫的,这样的裙子上头必得配了红袄子才好看。
裴姑姑头上那银簪子是扁头如意的,底下是个银挖耳,拿这个挑一挑灯,屋里更亮堂了些,丝线昨儿就分好了,八幅的裙子用着二三十种线,光是白色就有好几样,若不是个眼睛灵便的,摆在一处也分辨不出来。
裴姑姑从昨儿夜里到今天,只绣了一片花叶出来,如今外头时兴的衣裳越来越富贵,似这样的一件,已经算是素的,得拿金线银线再贴着裙缝走一道边。
石桂不知裴姑姑的性情,也不去伸手,她这点功夫,绣个荷包也还罢了,大东西也下不去手,石桂无事可作,便把叶文心给的书卷拿了出来。
裴姑姑先手上不停,眼睛也并不看过来,到听见石桂翻书页,这才瞧过来,眼儿一扫指尖一顿:“你识得字?”
石桂笑一声:“是姑娘教的。”
裴姑姑再不曾想叶文心还教个丫头识字,略想一想问道:“可是颜家姑娘的恩德?”
自出了颜家的这一位,宫人出了宫,进了奉养所里才开始学起了识字来,还有那些老病的太监,出宫也个地方好呆。
颜家姑娘约莫就是颜大家了,石桂点一点头:“我们姑娘说教化之功非十年百年,而是万世之功。”
裴姑姑面露异色,出了一位颜家姑娘,越是生活艰难的,越是对她感恩戴德,可上头这些生来就能读书识字过着金尊玉贵日子的,提起她来倒都有些遮遮掩掩的轻蔑,便是皇后娘娘,不到家宴,口里也不提这一位妹妹。
裴姑姑也是放出宫来,才知道这位姑娘的好处,宫人们也有想去穗州的,说那儿因着女户盛行,女人家买田买屋都更容易,除开买卖好作,随意就能上街,贫家女子只要有那么一份手艺在,父母兄弟都不能凭白看轻了去。
裴姑姑还未曾听见过贵家女子有赞她好的,生来就有,便不知道这其中艰辛,这位叶姑娘想必也是存着心志的,点头轻轻一笑:“这是积了大功德,还有人替她作绣像的。”
原来似裴姑姑这样的,若是无处收容,便只能去姑子街,跟那些寡妇下堂妇一道,虽也是自食其力,可手上的东西不能作喜庆用,一辈子绣菩萨观音像。
运气好的嫁人作填房续弦,年年放出来这许多,能嫁给小吏让人称道的也只有那么一两个,余下的一样过了苦日子罢了。
石桂心里越来觉着那位颜姑娘是同她一样的,若不然怎么能办成这样的大事,跟着点头,裴姑姑只道她觉不出这功德,微微一笑,又低了头做针线。
等院子里头有了人声,石桂便起来把灯都点上,冯嬷嬷样样预备得齐全,妆奁一开,还有花粉胭脂,裴姑姑把那些个花粉全取出来,递给石桂:“我不用这些个,你拿了去罢。”
她不止身上的衣裳是素色,头上也只一根银簪,也闻不着花香叶香,分明才三十出头的年纪,却似老妇,便是外头的婆子,也比她花哨的多。
她既给了,石桂伸手接了过来,从外头取了粥菜来:“也不知合不合姑姑的口。”冯嬷嬷就给预备了一小铫子杂果粥,再配上三四样小菜,拌的冬笋丝核桃花,还有一碟□□饼儿,这是宫里冬日常吃的,冯嬷嬷特意让人做了送来。
裴姑姑看见了便笑一笑:“冯姐姐周道,我这胃也吃不了旁的。”石桂替她添了粥,挟上菜,陪着也吃了一碗,她吃饭向来香甜,食欲极好,连叶文心看着也能多吃几筷子,裴姑姑越是看越是笑,她既不碰荤食,笼屉里头三只鹅油包子,全给了石桂。
包子做得茶杯大小,石桂就着杂果粥把包子全吃了,裴姑姑面上含笑的看着她,一口一口慢慢吃了,石桂知道她胃不好,这么早起来做活,肚里也早就饿了,宫里也是按点放饭,人醒着,胃可不就生生的磨,茶也是冷的,怪道得病。
等叶文心起来用过饭,换了一身杏子红洋缎小锦袄,厅里头架起大屏风,点起地炕,叶文心笑一回,给裴姑姑添了茶:“我甚都不懂得,姑姑教我。”
屋子丫头陪站着,裴姑姑身子只坐半个绣墩,挡一挡茶:“姑娘言重了,我不过随意闲话上几句,姑娘若肯听,就听听。”她这许多年在宫里走动,哪会不知道叶文心的心思。
裴姑姑在叶家住了半月有余,先是说姑娘病了,不能立时就来,断断续续病就没好过,还当是位纤弱的人,再一看面色红润,哪里是久病的模样,心里怎么不明白。
想把这事儿办好了,头一堂课就得先把叶姑娘勾住,裴姑姑若是知道叶文心心里又有了旁的打算,也就不必费这番事了,可此时她既想把差事办好自然得花心思下去。
裴姑姑看看这个围屏,先赞上一声:“这可是颜大家的仙域志,宫里也曾看见过。”光是这一句就投了叶文心所好。
石桂倒了茶来,奉给裴姑姑,裴姑姑掀开茶盖儿,闻得是银叶,倒不意这么个小丫头一夜就把自个儿的喜好给摸清楚了,银叶味淡,又不伤胃,她喝这个确是相宜的。
叶文心正抬了眼儿看向裴姑姑,面上微微泛红,眼睛亮晶晶,嘴角一翘露出笑意来:“姑姑可曾见过颜大家?”
“倒是有福,曾经见过一回。”裴姑姑话音才一落,叶文心就细细抽得一口气儿:“姑姑当真见过颜大家?她生得什么模样?”
“早两年皇后娘娘寿辰,皇后娘娘娘家的妹妹们替她祝寿,颜大家曾进宫来,我们宫人是得了她恩惠的,奉养所里也有许多年老病弱的姐妹,大家相互帮衬着度日,那一天便想见一见这位姑娘是怎么样的人。”裴姑姑说话的声音少有起伏,听着舒缓,叫人不知不觉就静下心来。
叶文心双颊泛红,屏住呼吸,虽想问一问后来,又觉着失了规矩,到底还是不相熟的人,只紧紧握了手里的杯子,听着她说。
“颜家几位姑娘生得都好,京中也无人不知的。”这倒是真,石桂见过纪夫人程夫人两位,程夫人文雅秀气,纪夫人却生得很是明媚,她的女儿生得就像她,一边梨涡,语似嫣然。
裴姑姑喝了口茶:“旁的几位,寻常也是常见的,这一位排在最前,打眼一看,便是我们这些常年受姑姑们教导不许露异色的,也很是吃了一惊。”
叶文心这下子再忍不住,急问道:“怎么吃惊?”世间女子总是看重相貌,梅郎诗颜女画,传闻梅郎便是难得一见的俊秀人物,两个一个未娶一个未嫁,原来又曾定过婚事,这事儿虽多有杜撰,可在小姑娘心里这两位,必然是男才女貌的一对儿。
裴姑姑难得面上露出些笑意来:“颜大家半点儿也不似闺阁女儿,若说相像,同皇后娘娘是有几分像的,可精气神再不相同,面色微黑,言行举动爽脆利落,那一年的寿礼,旁的人是绣品,她的却不一样。”
“是不是画?”叶文心恨不得立起来,颊上火烫火烫的,两只手背贴了脸,手心微微出汗,整个人往前倾。
“并不是,皇后娘娘宫里,藏了许多画,晒书节的时候也叫咱们取出来晒,颜大家说,画送得够多了,舞一段剑给娘娘看看。”
这句话一说,叶文心怔怔出神,好半晌才回过神来,扯了裴姑姑的袖子:“她当真舞了剑?舞得如何?”
裴姑姑轻笑一声:“当真舞了,纪夫人还弹了一段琴。”
叶文心一时痴了,裴姑姑也不扰她,叶文心心里一直拿她当作指路明灯的,此番自觉身陷泥沼,也曾自困,如今听见这么一位的事迹,难免心中激荡,隔得许久才缓缓吐出一口气来:“要是能见一见,就好了。
裴姑姑微微一笑:“姑娘进了宫,若是有造化怕是能见的。”
叶文心才刚的笑意敛了去,裴姑姑是见过她才刚双颊泛红眼晴发亮的模样的,这会儿竟又收了笑,也不再窥探,再开口还是那付平和语调:“咱们便先说一说,宫里如何看人,如何回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