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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桂没想到自己竟然晕船,上回坐船的时候年纪还小,又是刚当丫环没两月,姐姐们能拿乔,她却不能,跟在大丫头身后忙进忙出,哪有半刻能松懈。
这回坐船倒也预备了仁丹药油,一小匣子的药瓶,还有渍的酸梅子,这些却是预备着给叶文心秋娘用的,哪知道她们两个半点事也无,喜子更是活蹦乱跳的,他跟着明月坐了几回船,从来都不晕,就连绿萼都无事。
反是石桂,欢欢喜喜上了船,行船一个时辰人就晃得头晕起来,趴在窗边干呕一声,把早上吃的粥全吐出来了。
脸色白纸似的,一晃就是一晕,秋娘照顾着她躺下,叫她含着仁丹,额角上抹上些药油,石桂这才觉着好受些。
她软软靠在秋娘身上,苦笑一声,原来无人看顾,也不晕船,如今知道有人疼了,反倒晕起来了,叶文心还稳稳靠着窗边看书吃茶,她反倒吐得天昏地暗的。
拉满了帆,船行得极快,叶文心坐了几回船,头一回是离家,那会儿母亲病着,她哪里有兴致去看沿途景色,等到回去又是沈氏过世,船舱之中哭得人都晕厥过去,又没看成景色,再上京来,就成了阶下囚,锁着铐着,只能透过小窗看一方天光,就是那会儿开始,便再不晕船了。
石桂嘴里含着仁丹,胸口又闷又潮的感觉减轻了些,秋娘替她抚着胸口:“没事儿,过两天就好了。”轻笑着拍一拍女儿,倒没成想,她是几个人里头一个晕船的。
后头还有半个多月的水路要走,这会儿就晕了,后头可怎么办,几个人轮着跟她说话,绿萼还开了青花罐头,从里头拿了腌梅子出来给她吃。
石桂肚里的东西早就吐完了,这会儿吐的全是清水,秋娘怕她饿坏了胃,干点心吃不进去,就喂她吃粥,米汤养胃,总比干吐不吃要强些。
石桂娇气了两天,晕眩感才慢慢好上些,她躺着不能动弹的时候,叶文心却拿炭笔画了两三幅画,就从窗户看出去,一幅不过巴掌大小,却画得很是精细,有光有影,还有斜出岸边的花枝,若是上了油彩,就能嵌成小座屏了。
船上无事可作,画画也是打发时间,叶文心早早写了信寄去穗州,约定了日子,叶文澜就在码头边等着,由高升把她们送到城郊的庄子上去。
喜子日日都要问一回大哥,他每回问,秋娘就要拿眼儿看看石桂,她从儿子那儿都听说了,明月是很喜欢石桂的,还给她打了一把大银锁,身上的钱也全交在她这儿,秋娘心里替女儿高兴,成了亲才知道,一个男人光是口上待你好,说得再动人也是无用,肯把身家交给你,才是真个对你好的。
秋娘自家吃了婆婆的亏,不想女儿再吃这个苦头,心里觉得明月样样都好,太平年月不打仗,军户还比别个多分几亩地,明里暗里都想劝一劝石桂,这样好的亲事,错过了,可再难找了。
秋娘一向觉着亏欠了女儿,打小把她卖出去,这会儿还得靠着她才能谋营生,她这会儿还没转过弯来,等她自己想明白了,明月也不定还在等她了。
秋娘跟喜子两个,一日总要提一回明月,石桂人虽歇着,耳朵却听得见,先时还当秋娘是好奇,她从来都是个重恩德的,白大娘捡回了她,就让她年年都去磕头,如今明月救了喜子,她让喜子拜了大哥也是常理。
可说的多了,石桂就回过味来,心里知道秋娘是替她着想,却又疑惑起来,明月在旁人眼里就这样好?好到连亲娘都肯做这个媒?
等秋娘拿布料来找她,说要替明月做一身衣裳,算是谢他的,他孤单一个,平日里也没人替他打理这些个,既然活了喜子一命,又照顾了喜子这些年的衣食,那是怎么还都不够的。
秋娘早知道女儿替他做过衣裳,打眼一看就知道针脚跟喜子身上穿的那套是一样的,来问尺寸,石桂一叹:“娘的眼睛不好,还做什么衣裳,给了我罢,我来做。”
秋娘打的就是这个主意,哪知道石桂抖开布料,拿尺子量了,一面穿针一面道:“娘就觉着他这样好?是一门好亲事?”
秋娘不意女儿一眼就瞧破了,倒有些尴尬,总归是多少年不曾亲近过了,挨着她身边坐下:“你可别恼。”
“我不恼,我知道娘这么打算就是有道理的,可我再不知道他竟这样好了?”好的让秋娘见了几次就能认他当女婿。
明月自然是好的,光是性子就挑不出不是来,年纪还轻,又没受过教导,一肚子的心眼也没走上歪路,石桂自认她知道的比秋娘知道的要多,也没认定,想听听秋娘的道理。
秋娘把她搂在怀里:“你打小有主意,娘也不是要作你的主,怕你太犟,要把这么个好的给推远了,往后还能寻着更好的不成?”
石桂搁下布料,若是找不到石头,一家子就得一起过,要是秋娘不明白她的想头,还有的好磨,不如说个明白:“娘,我想去穗州,就是想着自己也能过日子,若是早早打着嫁个人囫囵的过日子,哪里还想什么赎身,早就配了小厮了。”
秋娘不知道她打的竟是这个主意,吃了一惊,瞪了眼儿道:“混说什么,女儿家哪能不成家,难不成要当老姑娘,你这是犯了什么脾气,跟娘好好说说。”
石桂知道秋娘必要惊愕,女人家不嫁人,在兰溪村里那就是头等的大事,比寡妇人家且还不如,叫人背后戳脊梁骨,唾沫星子都能淹死人。
可她相信秋娘能说得通,她不是没经过没见过,自家也不是没吃过亏,石桂拉了秋娘的手:“我要自己作我自己的主,不听别人的,村子里头过的好的舒心的,全是悍妇,可悍妇的日子就不是鸡飞狗跳了?”
秋娘怔怔盯着女儿,嚅嚅说道:“可,可哪个女人不是这样过日子的?你别看着绿萼逃婚,那是那家子人不好,她就是个童养媳妇,你怎么能一样,挑个好人,一样嫁了过好日子。”秋娘这样下明白了,不独是明月,她是谁也不想嫁,心里又心酸,怕是看着俞婆子磨搓自个儿,叫女儿打小看在眼里,害怕了。
秋娘掐她一把:“你怎么能……”怎么能能指名道姓,可心里却知道,若是找着了丈夫,是必然还住在一起的,若不然也不过窝囊过了这许多年。
“我却不愿意,便是往后我真个打算要嫁人了,那人也得敬我爱我,敬我,还得在爱我之前。”石桂脸上半点羞意也无,反把秋娘说的要落泪,心里后悔,若不是女儿眼看着她这样,哪里会起这个心思。
秋娘怔怔呆坐着说不出话来,女儿长了见识,又读了书,哪里还肯听她的话,可秋娘想一想自家,在外头日子过得是苦,可却比在家时俞婆子管头管脚要过得舒服得多,心里还暗暗盼望,能找着石头就好,可找到了石头,他又怎么肯扔下他娘。
心里来来回回反复想着这些,眼看着女儿摸出剪子裁起布来,半晌才问:“要是,要是真个找到她呢?”
石桂把眉头一皱,放下剪子,反身看向秋娘,虽没高声大气,却一个字一个字说得很坚定:“我是绝计不会管她的,连门都不会让她进,就是她乞讨到我门前,我连馊水也不会给她一碗。”
秋娘反倒说不出话来了,她心里一向担心这个,丈夫要是问她该怎么办,真个找回了婆婆又怎么办,心里是恨的,难道还能打杀了她不成,她是来跟女儿谈心事,不成想自己被难住了,呆住了半日,叹一口气出去了。
石桂在舟中无事,也不能时时低头做针线,看得久了还是有些晕,就带着喜子被诗,背些李太白的诗,又跟着叶文心一起写字画画,绿萼上船的时候会背一本三字经,快到穗州地界时,已经学了好几篇幼学琼林。
越是靠近穗州,天气就越是热,她们先还穿着棉衣,越是往南边走,身上就越穿不住厚衣裳了,外面的水手已经换了单衫,她们住在船舱里的,倒还穿着夹衣。
高升家的领命送她们到穗州,差事倒也办的尽心,每到一港口都要来问问叶文心有什么想吃的想玩的,他好吩咐了人去办。
能办到这份上,老太爷便没安排错人,叶文心不欲麻烦他,只让他看看港口可有书肆,买些书来打发闲时。
石桂是头一个换上春衫的,喜子还得更早些,他闲不住,上了船就跟着水手到处跑,看他们行船掌舵拉帆,人倒快活许多,小脸也不再沉着,同吃同睡两三个月了,跟秋娘又亲密起来,从他嘴里也能听见叫娘叫姐姐,一日比一日喊得多。
自打上了船,石桂便让绿萼还作姑娘打扮,秋娘操心婚事,前头可还有个绿萼呢,她换了石桂的衣裙,清清秀秀的小娘子,偶尔进出都有年轻人盯着她看,石桂点点绿萼对秋娘道:“娘要是想作媒,不如替姐姐想一想。”
秋娘伸手捏捏她的鼻子:“偏你的主意多。”可绿萼确是吃了苦头的,打小被人当童养媳使唤,好容易逃出来了还战战兢兢,话都不敢多说,若是能够,自然得替她寻一门好亲。
过了漳州,便是穗州口岸,船还没驶进去,就先看见前头一排大船,石桂只道她们坐的已经算大,屏了息抬头,瞪大了眼儿,三层楼高的船,一连着十几艘,大大小小的船只罗列在港岸边,还没靠近就能听见人声鼎沸,说的俱是石桂听不懂的话。
石桂跟叶文心两个相互看一看,虽是一句也不懂,却依旧笑出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