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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穆是见识过美人的,这十五六岁的小丫头看在他眼里,固然是有几分天然动人的风姿,可惜就像野地里生出的蔷薇,美则美矣,到底不似名门闺秀那般端庄娴静。屠春今日穿的是徐氏的旧袄,色泽早就暗淡了,穿在她身上也松松垮垮的,看起来甚是窘迫,年轻的随从注意到这点细节,心中不禁感慨,他想人的际遇当真是奇妙,倘若这乡下丫头的爹当年没有施舍给夫人一点小恩小德,以她如此的人品相貌,顶多是高攀个富户嫁了,又怎么能一夕之间飞上高枝成了凤凰。
李家这一行人千里迢迢,冒着风雪赶到西北,正是为了向屠家提亲。谁知他们才刚到清河镇,屠家的姑娘居然自个儿急匆匆地跳出来了,李家的下人嘴上不说什么,心中却都暗暗起了轻蔑之心,连带同情起了远在帝都的李照熙,也难怪大公子死活不同意这门婚事,小村子里的屠户能养出什么好闺女来,看她这幅风风火火的模样,哪里像个未出阁的姑娘家,连最基本的矜持都没了。
然而屠春无暇理会这些下人们的闲言碎语,她赶来时很急,这时候却突然静了下来,由于方才剧烈的奔跑,她的心脏现在还跳得很快,可听完张穆的话,少女面上便浮现了善解人意的微笑,安安分分地在楼下候着。
她不得不等,不得不有耐性。
李家二公子刚刚起床,以他的性子,单单是洗漱收拾,恐怕就要大半个时辰。
李重进是在宣平十六年冬天出生的,岁数小了屠春一岁,中间却堪堪错了近两年的光景。他身量还未长足,却很是喜爱穿宽厚的衣服,于是衬得人越发瘦小,少年懒洋洋地蜷缩在铺着虎皮垫子的躺椅上,眼眸低垂着,倘若不是他偶尔还会眨眨眼睛,屠春几乎以为这位小祖宗已经睡着了。
那名锦袍的中年男子也在场,他叫窦引章,是窦月娘的胞弟,为人沉默寡言,忠厚老实,当年就是他不辞辛苦地陪着李嘉行远赴帝都赶考,后来李家发迹了,他便跟在姐姐身边当管家。窦引章发妻早逝,他倒是个念旧之人,一直没有续弦,膝下唯有一女,正是将李照熙迷得神魂颠倒的窦朝云。兴许是因为李重进出生的时候,李家已经今非昔比了,以至于在李如茵和李照熙面前,窦引章还有几分当舅舅的样子,可到了李家二公子身边,竟全然是副管家的模样。
“姑娘一个弱女子,为救兄长来回奔波,当真是辛苦了,”听完屠春的话,窦引章沉吟片刻,他的确是个厚道人,看见眼前这少女面上颇有风霜之色,不禁大为同情,“令兄倘若当真受了冤屈,李家不会袖手旁观的。”
屠春自然对他千恩万谢,然而她心中还是不安稳,毕竟最应该说话的人,依旧低垂着眼眸,连头都不曾抬一下。窦引章这番表态的话说完后,顿时也觉得不妥,忍不住侧身看了躺椅上的少年一眼,似是在请示他的意思。
李重进的肤色极白,眸色也偏浅,看上去潋滟明澈,注视人的时候,很容易产生种不沾尘垢的天真。然而他的天真亦是种居高临下的漠然,屠春讲了许多,少年的神情却似听了戏台上一个跌宕起伏的故事,故事固然是浸满了旁人的苦痛与委屈,但他一开口,便将这故事轻轻巧巧地掀过了,提起了另外的事情。
“屠姑娘,”李重进此时的语气,不能不算温和,与他往常相比,几乎称得上是和颜悦色了,少年的眸中一片坦荡,干净似无暇的冰块,“在下以为,还是应该先去拜见令尊令堂,其余的事情,以后再提也不迟。”
看到他这幅轻描淡写的模样,李家的下人们立刻便明白了,这位小祖宗的起床气,现在还没过去呢。
屠家人借住在招福客栈的一间偏房中,屠大海卧床多日,房间中弥漫着呛人的药味,张穆抢先一步进去,见屋内气味难闻,唯恐惹得二公子恼怒,当即便要打开窗子。
李二公子素来喜怒无常,今日竟意外的彬彬有礼,他制止了张穆的举动,走到屠大海床前,嘘寒问暖了几句,然后突然对着屠氏夫妇拜了一拜,郑重其事地说,“伯父伯母对李家有救命之德,令郎的事,侄儿义不容辞,定会给您二老一个满意的交待。”
且不说屠家夫妇如何大吃一惊,又喜出望外的,李家下人更是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对乡下夫妻也不知是什么来历,要知道李二公子眼高于顶,平日里不拜天地不敬鬼神,为何竟会对他二人毕恭毕敬的。
徐氏的眼眶当即便红了,拉住少年的手,激动地说不出话来,只会呜咽流泪,她怎么也没有想到,在屠家山穷水尽之时,居然是多年前的善举救了他们一命,一时间心中对窦氏母子的芥蒂也浅了许多。屠大海却是百感交集,唤了两句好侄儿便不再说话,不知是否想起了当年与李嘉行结拜时的情景。
李重进温言宽慰了这对夫妇两句,他这时倒有了几分少年人应有的模样,看起来活泼又嘴甜,没多久就将徐氏哄得破涕为笑。看见这一幕,别说李家人了,连屠春都目瞪口呆的,差点以为二公子被人附身了。
好在出了客栈的大门后,少年又恢复了那副冷冷淡淡的模样,张穆像是习惯了,马上便弯腰跪在雪地上,他踩上年轻人的背,一言不发地上了车。
“二公子,”屠春到底是没忍住,怯生生地问了一句,“你方才说的话,不是在哄我爹娘开心吧?”
少年掀开车帘,他眸色清浅,轻轻地从屠春身上扫了一下,似是嘲讽又似是不屑。
屠春被他这一眼看得心惊肉跳,怀疑自己是说错了话,可是马车立刻便绝尘而去,少女愣愣地站在门口,反复回想着对方刚才的样子,越想越觉得害怕。
由于心中忐忑,屠春下午在厨房忙活的时候,不小心切到了手,她随便用布头缠了一下,恍惚之中,居然也不觉得疼。
到了晚餐的时候,少女鼓起勇气,拎着食盒又去了天味楼。张穆正端着一个盘子下楼,里面的饭菜丝毫未动,他听说少女是给二公子送饭来的,脸上欢喜,心里却不禁犯了嘀咕,这屠家姑娘到底懂不懂避嫌,她和二公子有叔嫂的名分,又有男女之别,偏偏一天往这里跑上好几次,也不怕外人笑话。
屠春敲了几声门,听到里面人有气无力地应了,才小心翼翼地走进去。李重进正趴在桌子上,他面前摆着一个描金箱子,共有五层抽屉,拉开后里面全摆着各色琳琅满目的零食,少年捏起一个杏仁糕,刚刚塞进嘴里,不料抬头竟望见屠春拎着食盒,期期艾艾地看着他,惊得李二公子险些噎到了自己。
屠春见少年脸色有些微妙,慌忙给这位小祖宗倒了杯茶,见他将那块杏仁糕咽下了,才讨好地说,“二公子,听说你近日没什么胃口,我做了些卤味,看你喜不喜欢?”
她的眼睛扫过塞了满箱的吃食,暗暗腹诽,平日里吃这么多闲食,当然吃不下饭。少女面上却还不敢露出端倪,笑容可掬地将食盒中的卤味拿出来,她知道李重进为人挑剔,所以只敢拿了自己最拿手的几样小菜,然后想到他胃不好,还特意熬了碗白粥。
李重进年龄不大,身材更称不上伟岸,可不知为何,屠春每次见到他,总是莫名地生出许多畏惧来,不由自主地便将姿态放低了。
少年面无表情地将箱子的抽屉一一推上,喝了口热茶,这才抬起眸,打量了屠春一眼,似笑非笑地说,“屠姑娘这般大费周章,可是信不过在下?”
屠春不敢说话,她自然是不放心的,然而这种话又怎么能直截了当地说出来。她有时是真的害怕这位李二公子,李重进是不会曲折迂回的,一句话就能将人逼到绝路上。
“你放心,”李重进怀揣着一个鎏金手炉,这屋中原本就放了四个炭盆,烧得暖意融融,可他似乎仍是感觉冷,整个背几乎快要弯曲起来,努力将自己塞到衣服中,“李家别的能耐没有,打点下衙门,让令兄的刑罚能够轻一些,还是能够做到的。”
他眉目间倦倦的,这句话说完后,便再也不看屠春了,专心致志地捧着自己的手炉取暖。
“二公子,家兄是冤枉的,”屠春忍气吞声地将上午说过的话又重复了一遍,她不敢得罪这个小祖宗,上辈子时便不敢,现在有求于他,更是不能露出丝毫不悦来,“孙家开始非要家兄以死抵罪,还将孙家大少爷的尸首拉到衙门里,说是少爷是冤死的,要等家兄定罪了才能下葬。可是过完年,他们却突然匆匆将孙少爷埋了,我觉得这事恐怕有蹊跷。”
这桩案子之所以拖了几个月,主要是因为孙家咄咄逼人,屠午至多是失手将孙天佑打死,还是孙家大少爷挑衅在先,罪不当死。可孙家的大太太卫夫人却不依不饶,非要屠午赔命不可,县太爷不想得罪清河镇的首富,也不愿和礼部侍郎的亲家结仇,正好又赶上年关,所以就这么含含糊糊地拖了下来。
“死者为大,早日安葬也并不为过,”少年的睫毛浓密而漆黑,他垂眸的时候,依稀还有点孩子气,可是说起话来老气横秋的,又淡漠又凉薄,“屠姑娘,关心则乱,在下理解你的心情,可这个理由,未免也太过儿戏了。”
屠春抿着唇没敢吭声,知道自己是惹这位小祖宗不开心了。她就这么颤颤惊惊地站着,李二公子不说话,她也不敢离开。
李重进自顾自地暖了一会儿手,他兴许是嫌屠春碍眼,幽幽地叹了口气,“屠姑娘,你今晚是打算睡到在下房里吗?”
少女这才如梦初醒,她想说什么,嘴唇动了动,终于还是没能说出口。正当屠春转身关门,准备悄悄离开的时候,李二公子又淡淡地说,“明天在下约了晋阳县令,打算一同拜访孙家,屠姑娘若是有空,明日张穆会去接你。”
屠春惊喜交加,赶紧点点头。她知道自己这次确实是太过小心了,李重进没有糊弄的意思,仅仅是一天下午,便做了这么多事情,她胡乱猜测人家的心思,难怪李二公子会不高兴。
李重进大概是看不惯她欢喜的模样,见少女连连道谢,居然不冷不热地补充了一句,“等姑娘死了心,也好早日劝令兄把罪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