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窦朝云亦步亦趋地跟在姑母身后,她一条衣袖空荡荡的,颔首低眉,神态卑怯。窦氏让她向屠春问好,她便乖巧地唤了句“春儿姐姐”,语气里隐约流露出讨好的意思,与初见时那个耀武扬威的表小姐判若两人。
屠春不敢怠慢,连忙让莫愁将自己扶起来,她靠在床头,虽然心急如焚,面上却还要牵强地挤出些笑意,谢过婆母给的赏赐。
“娘,”屠春察言观色,见窦月娘今日心情甚好,寒暄几句话后,寻了个机会问,“今天已经是除夕了,夫君还没有回来,是外面有什么大事吗?”
窦朝云闻言抬起头,欲言又止地望着姑母,窦氏倒是面色如常,她笑吟吟地握住屠春的手,“莫急,莫急,今天可是除夕,说不准他待会儿就回来了。”
屠春知道从妇人这里是问不出什么了,转而看向立在不远处的独臂少女,客气地打了声招呼。
前尘事随前尘死,她曾经以为自己对窦朝云恨之入骨,但当这一世两人踏上了毫无交集的命途后,再望着昔日情敌,竟恍惚间觉得陌生了。
窦朝云的岁数与李重进相仿,虽然不姓李,在府中却是当正经小姐养大的。她原本是个泼辣伶俐的性子,走起路来风风火火的,连蛮横起来,都有股鲜艳欲滴的生气,现今则似干瘪了的花骨朵儿,只剩颜色依稀残存着。
见屠春态度和善,窦朝云居然有些受宠若惊,她凑到床边,期期艾艾的,“春儿姐姐,前些日子听说你受了伤,我一直都想过来探望……”
上辈子,她仗着李照熙的偏爱,可从未将身为正室的屠春放到眼里过,处处都想压人一头。今生地位颠倒,她闺中失贞流产,又没了相依为命的爹爹,日后的命运,只能寄托在姑母一家的善心上,自然不敢得罪这个把表弟迷得神魂颠倒的二少夫人。
窦朝云这般低声下气的,屠春亦生不出快意来,反而有莫名的酸涩。她心里明白,前世窦姨娘的气焰,是李照熙给的,今生临霜院中少夫人的地位,是李重进给的。女人的颜面,往往牵连在她们背后的男人身上,于是她输到窦朝云手里时,不会钦佩这个女人,如今更不会沾沾自喜,看轻了对方。
这对姑侄同屠春寒暄了一阵儿,起身告辞了。窦朝云告诉屠春,她如今暂住在扶风院里,待有了空闲,便常过来探望。
屠春微一愣神,没想到这表小姐断了条胳膊,还敢再跑到方静眼皮子底下,不知是该夸她勇气可嘉,还是叹她无知无畏。方静将门骄女,哪怕现在病恹恹的,待人接物和善了不少,骨子里却是烈性未减。窦朝云要是还和自己表哥藕断丝连,恐怕李府里依旧得不了安宁。
莫愁出门恭送,回来时笑道,“少夫人,这粉角快凉了,奴婢再去给您盛一碗。”
屠春摇摇头,她心中牵挂李重进,实在咽不下吃食,温声道,“你忙了一下午,自己先吃点吧。”
莫愁不置可否,见屠春不吃,她也不再劝了,手脚麻利地将桌子收拾好。屠春隐隐感觉出点异样,“莫愁,我记得你中午就没吃东西了。”
“少夫人,”这丫鬟巧笑嫣然,“奴婢近来胖了不少,可不敢再多吃了。”
屠春原先对这一对姐妹并不相熟,只是见过几面。她闻言打量了一眼,发现莫愁似乎的确比当初丰润了些许,美艳更盛,却失了那种身如飞燕的轻盈感。
襁褓中的婴儿刚满三个月,兴许是娘胎里吸足了养分,生得白白胖胖的,也不畏生,见人便笑,甚是招人喜欢。
殿中的女子皆是衣裳繁丽,妆容精致,自从李侧妃嫁入景王府后,头一两年,王爷还算是雨露均沾,后来就罕少去别的女人房里了,一门心思娇宠着他的侧妃娘娘。今日这除夕家宴,王府中的其他姬妾莫不使尽浑身解数,争奇斗艳,盼望许久未见的殿下能拾起旧日的一点情分。
李如茵的面容上却未施脂粉,她也不像别的女人那样忙着向景王献殷勤,只顾与怀中的孩子逗玩。她坐在景王右侧,大胤朝以左为尊,男人的左首位自然要留给正妻。景王妃今日兴致颇高,景王对殿下那一群莺莺燕燕不见得多感兴趣,她倒是饶有耐心地逐个寒暄问候,一一给了赏赐。
去年除夕,李如茵还同其余姬妾一起坐在殿中。今年她生了个儿子,景王虽早有数个庶子庶女,这次却格外欢喜,忙不迭地提了李侧妃的位次,让她可以与正妃分庭抗礼。
明眼人都看得出,殿下对侧妃娘娘实在是封无可封,赏无可赏了,只差将景王妃的位置腾给她。
景王妃送给李如茵的,是一串南珠链子,又赠给她怀中孩子一块长命玉锁,通体莹白,温润滑泽。
景王与王妃暗生龃龉许久,今日正值除夕,殿中气氛融洽,他见发妻赠予众人的礼物皆是价值不菲,寓意吉祥,显然颇费了一番心思,心中不禁一软,想起年轻时与这女子相处的种种情景来。
“别人都有礼物,阿瑛给我准备了什么?”男人有意与妻子缓和关系,笑问道。他昔日在军营中不拘小节,回到帝都封王后,听了妻子的指点,平日场合中很看重称谓与礼节,也只有在一路患难与共的发妻面前,才难得没有当众自称“本王”。
景王妃温婉一笑,她对人对事有种无谓的宽容,她的夫君冷落误会她,她不妒不怨,眼下男人突然和颜悦色,她也就轻描淡写地将前事一并揭过了。
“妾身一切皆由王爷所赐,没想到王爷还要向妾身讨东西”,她打趣了几句,吩咐身后的侍卫,“回去将那株红珊瑚搬来。”
“不是什么稀罕玩意”,景王妃微笑道,“过年讨个好兆头罢了,王爷莫要嫌弃。”
婴儿突然哇哇大哭,众人侧目望去,原来是李如茵失手打翻了桌前的汤碗,“瞧我这没见识的样子”,女人一边哄着怀中的孩子,一边自嘲,“听瑛姐说个稀奇玩意,欢喜得净闹笑话。”
侍卫正欲离殿,殿外有人过来禀告,说是景王妃住的潇湘林无故起了火,如今府中的家丁们已经将火势控制住了。
景王听说火势不算大,里面的人逃离得及时,也没有出现伤亡的情况。今日是除夕,他不愿因为这点小事扫了大家的兴致,简短地嘱咐了几句,便挥手让人退下了。
“听他们说,火就是在林子里,没烧到屋中”,他安慰妻子,“现在都快要灭了。”
景王妃若有所思地望了右侧的女人一眼,不知想到了什么,她突然站起身来,“既然没烧到屋里”,她越过桌案,头也不回地说,“那么妾身亲自去将那株珊瑚树取来。”
年轻人手提青铜油灯,走在前方引路,他腰板挺直,步履轻捷而矫健,像是在暗夜中潜行的猎豹。
跟在后面的李重进则要谨慎许多,他生性多疑,虽然选择了与景王妃昔日的下属合作,心中却疑神疑鬼的,唯恐这是那个老女人设下的反间计。
暗道曲折幽深,两人走了一会儿,依旧没看见出口。如果不是亲眼所见,枉李二公子自负聪明,万万也不会想到,王府外一处宅院中的暗道,居然能直通到景王妃的闺房中。
难怪她贵为王妃,偏偏要住到王府中偏僻的西南角里,外面还要种上一大片竹林,多半是要遮掩半夜挖地道的声音。
走到一处拐角时,前面的年轻人忽然停住了脚步,他将油灯递给李重进,自己伸出手在头顶仔细地摸索着。李二公子心思深沉,趁着对方找出口的机会,不动声色地打量着这个自称叫做卫重的年轻人。
李重进这次也算是铤而走险了,换作往日,以他的心性,不会如此轻易相信一个仇人的亲信。可怨毒的恨意逼得他来不及思索太多,自从妻子受伤后,他几乎夜夜都从噩梦中惊醒,他梦见铺天盖地的箭雨射过来,少女将他压在自己身子下面,她温热的气息回荡在他耳畔,像是一场缠绵又冷酷的诀别。
“娶柳小姐……”她眼中分明有泪,声音里还轻轻地带着笑,“听话。”
他会听她的话,等解决完那个老不死的恶婆娘,他就回去陪她,和家人欢欢喜喜地一起过除夕。
头顶骤然有了刺眼的光亮,年轻人率先跃上,然后伸手将李重进拽了上去。李二公子站稳后,谨慎地四处打量了一番,发现地道的出口就在景王妃的床前。
李如茵命人在竹林中点了火,潇湘林中的下人们都忙着逃命救火,屋中寂静无人。年轻人似乎对这里了如指掌,他在床头的灯盏后碰了一下,灯盏缓缓裂成两瓣,露出了里面的一个匣子。
他将匣子随手扔给李重进,“我见她很爱惜这个,理应是重要的东西。”
年轻人的语气甚是怨憎,仿佛景王妃越喜欢什么,他便越想将什么毁了。
匣子通体由南海檀香木打造,外面镶嵌着金丝银叶,花纹精美繁复,不用年轻人说,李重进也能看出主人对匣中之物的爱重。他收下匣子,心中的疑虑不减反增,卫重既然能够知道景王妃闺房中的机密,这两人的关系,多半极为暧昧密切,为何会突然反目成仇了?
听说前一阵子他因为小事得罪了王妃,被发配到岭南去。这小子也是个狠角色,索性杀了看守,连夜逃了回来。
卫重是自己跑到李如茵面前的。李侧妃告诉弟弟,那天她刚从李府中出来,突然有个头戴斗笠的男人挡在马车前。经过幼弟遇刺的事,女人每次出门时都带了浩浩荡荡的一群人,她冷不丁被吓了一跳,连忙命侍卫们将来人团团围住。
那人束手就擒,口口声声说要见她,李如茵命人将他身上上上下下搜索了一遍,用绳子将他捆得结结实实的,才惊疑不定地站到他面前。
年轻人抬起了头,李如茵对他有印象,毕竟像这样相貌俊美的男人委实不多见。然而几道纵横入骨的新疤硬生生毁了他的一张俊脸,骇得女人连退了几步。
可怖如恶鬼般的人开了口,“侧妃娘娘”,他声音沙哑,像是几天几夜没有休息过了,“我知道你想干什么……”
他说,“我能帮你。”
高空的烟火接连绽放,整个帝都笼罩在辉煌刺目的光彩中,一时繁花千树,金枝银叶,犹如凤凰在抖落片片燃烧的羽毛,倒显得潇湘林的熊熊烈火光芒黯淡了。
景王妃站在林外,下人们在她身旁端着水盆来来往往地救火,火势已经小多了,只是浓烟熏人,呛得女人咳嗽了几声。
“怎么会起这么大的火?”她若有所思地沉吟着,心中已经预感到这件事有蹊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