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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侠晚上回到家吃饭时,还在担心云健,柳凌和陈震北对云健的事也有点疑惑。
曾广同听了他们的叙述后,却毫不介意:“你们只要想想云健就是京都人,还有什么好担心的?就跟你们回到荣泽一样,就是身上没一分钱,你们会饿着或回不到家吗?亲人、朋友、老师、同学,哪里借不了十块八块钱?
我觉得云健的基本生活肯定没问题,我们不知道他现在在哪儿,如果他回家了,那什么都不用说了,肯定这会儿跟我们一样,正和家人一起吃吃喝喝呢,最多也就是心里没咱们这么高兴而已;如果他还在和父母怄气没回家,那就证明他在外面还能活得下去,而且处境应该还不会太艰难;如果真扛不住,他自己就回家了。
孩子和父母不就这样吗?有矛盾的时候比路人还不如,谁都不想看见谁,仇人似的,可真有了事,孩子最后能想到的退路还是父母,父母也还是会出来心甘情愿给孩子兜底儿擦屁股,哪有跟自己孩子记仇的爹娘呢?”
曾广同的话让一下午脑补出了无数云健流落街头衣衫褴褛饥寒交迫镜头的柳侠一下子安心了,还真是这么个理,云健和他一样,重点大学毕业,怎么也不至于养活不了自己,退一万步来说,他真养活不了自己了,他和父母的矛盾只是对职业选择这件事上的想法不同,又不是什么天大的恩怨,父母肯定不会计较他去而复返的。
想开了的柳侠心思又回到了柳海身上,和猫儿一起计算柳海现在应该到哪儿了。
猫儿说着说着突然停了,眨巴了几下眼,站起来拉着柳侠说:“小叔,我忽然有点事想跟你说。”
柳侠很惊奇,不过还是跟着猫儿来到了离大家比较远的门口,柳凌他们几个也不介意,这俩人现在应该算单独过日子,有点需要单独说的事很正常。
猫儿趴柳侠耳朵上嘀咕了一句什么,柳侠恍然大悟,点点头:“我知道了。”
快吃完饭的时候柳侠跟大家说:“我跟猫儿明儿早上想早点出去找几个漂亮的景点,看看京都的雪景,吃饭时不用等我们。”
柳凌奇怪:“咱们这两天都没事,专门用来玩的,雪景随便看,你们起那么早干什么?”
陈震北说:“你们要是打算去排队买票就别想了,车站能把人挤死,我怕你们到时候给挤散,再把咱们小帅哥给弄丢了,所以就提前把票给你们买了。”
柳侠愕然:“你,你什么时候买的?我们怎么不知道啊。”
陈震北收拾着碗筷站起来:“你们到那天,传呼留个言就好了,还需要再发个红头文件挨着通知你们吗?”
猫儿难得的感到过意不去:“震北叔叔,我们来的时候就说好了自己买票的,我们都觉得不应该老麻烦你。”
陈震北说:“我连举手之劳都算不上,麻烦什么?有人人家的工作就是这个,你不让人家买,就等于敲人家的饭碗,这么不厚道的事咱怎么能做呢!”
和陈震北这样的关系,如果过多客套感谢反倒不合适,柳侠没再说什么,去拿了钱给陈震北,陈震北很是无奈地笑了笑,收下了。
京都几处风景名胜的雪景图,柳侠这些年从各色笔记本和画报中经常看到,耳熟能详,还有两天时间,柳侠想带猫儿去玩,虽然他觉得那些人工雕琢出来的景致在这个时候远没有凤戏山的雪景美,但人家是名胜啊,他想给猫儿多照些相片。
陈震北回来的匆忙,没带相机,他回家了一趟拿,其实曾广同也有相机,可陈震北看不上,他在这方面很挑剔。
陈震北的家坐落在一条整洁的巷子里,只看倒座房的宽度与排场,就知道比曾广同家底气厚实得多,不过,可能是因为院子里过于整齐干净,又正好从里面走出一个穿着军装的战士的缘故,柳侠觉得这里给人的感觉不太像个家,一样四合院,比曾广同家少了那种家园的随意与温馨,他觉得自己知道为什么陈震北过年都不喜欢回家了。
陈震北没看出柳侠流转的小心思,兴致勃勃地带着他们到海子边滑冰,是真的冰,不是水泥地。
滑冰的人很多,几个人租了鞋子,猫儿有旱冰的底子在那儿放着,摔了一次,摇晃了几下,很快就找到了感觉,虽然不能像陈震北那样玩得花样百出,但也算潇洒自如。
柳凌前几年已经跟着陈震北学会了,可他穿着军装,所以只是规规矩矩地拉着柳侠滑,一点花样也没有,最多倒着滑一会儿。
柳侠摔了好几次屁股墩儿,小心翼翼地紧张出满身的汗,才在两个人搀扶的情况下勉勉强强能滑起来,不过他脸皮厚,想着反正这里也没人认识他,随便摔,等学会回到家就可以跟吴小林他们显摆一番了,所以虽然猫儿看着他挨摔非常舍不得,不想让他滑,他还是顽强地滑了很长时间,直到觉得汗把内衣都湿透了,才让陈震北牵着去边上休息。
陈震北回家出来后换上了件有着非常厚实的大毛领子的皮夹克,柳侠感觉比他穿军装还帅气,就由衷地赞叹了一句,陈震北说:“回去我给你拿一件,原本是给你五哥的,他不肯要,一直在那儿放着,再放皮子就坏了。”
柳侠擦着汗说:“你可别镇北哥,我真的是觉得你穿着特帅才随口夸了一句,没别的意思。”
这几年皮衣特别流行,水文队年轻点的男职工几乎每人都有一件,柳川所在的公安局更厉害,柳侠经常见的那几位,无论年龄大小,下了班一水儿的皮衣,好像没有皮衣就低人一等、出不得门似的。
所以柳侠也想过给自己和三哥柳川一人买一件,可一问,质量差不多的都要好几百,还有不少款式漂亮时髦的都往上千上靠了,他就打消了这个念头。
陈震北身上穿的这种款式,比柳侠见过的任何皮衣都漂亮帅气,他从没见其他人穿过,柳侠真的是非常非常喜欢,可他估计这件得比他见过的那些都贵。
可是,哪怕他再喜欢,哪怕这件皮衣并不贵,他也不可能接受陈震北的馈赠,他们已经给陈震北添了太多麻烦,如果再接受他的东西,柳侠自己都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自己了,厚颜无耻吗?好像还不够。
陈震北说:“你是不是觉得太贵,不好意思要啊?幺儿,这不是从商场买的,商场那些东西当然贵了,那都过了多少道手了,层层加码,不贵才出鬼呢!
我这是飞行员服,苏晋在*空做地勤,直接从厂子里拿的,一百多块,你如果喜欢我让他多拿几件。”
柳侠摇摇头:“不了,这一过年,天马上就暖和了,我妈经常说,‘有钱不置半年闲’,到今年冬天如果我想要了,给你写信。”
两个人就这么站在边上,边说话边看柳凌和猫儿牵着手跟着人流转大圈,陈震北忽然说:“幺儿,跟你说点事,先别告诉你五哥。”
柳侠点点头:“行。”
陈震北说:“我已经决定转业了。”
柳侠诧异地问:“什么?为什么?”
陈震北面色平静地说:“我一直都希望跟我爸和大哥、二哥一样,做个职业军人,征战沙场,报效国家,不过现在是和平时期,依我的判断,我们国家在未来相当长一段时间都不可能打仗,并不是说和平时期当兵就没有意义,事实上强大的军队是保证和平状态不可或缺的存在。
可我想出来,我从十六岁当兵到现在,已经十几年了,军人的责任和义务已经渗透在了我的骨头里血液里,我现在转业做其他我现在感兴趣的事情,如果有一天国家需要,我随时可以拿起武器为国效力。”
柳侠觉得陈震北的话有点矛盾:“既然这样镇北哥,你为什么要转业?我觉得你从心里还是喜欢做军人啊?”
陈震北眼睛跟随着海子里那两个人的身影:“我有必须转业的理由,现在还不能跟你说,我也不想让其他人,包括你五哥知道,我还会在部队至少呆一年,今年年底我才会申请转业,所以,你不要告诉你五哥。”
柳侠说:“那你为什么告诉我?”
陈震北笑了:“可能,可能因为你五哥特别疼你吧,如果我退伍的时候你五哥生气,你可以帮我安抚他,你说的话他会耐心听。”
柳侠也笑了:“其实我也希望你一直当兵,这样你就能一直和我五哥在一起,你对我五哥是不一样的,我知道,一个人即便有很多真心相交的好朋友,也总有最知心的一个,你就是我五哥最知心的那个。
如果你走了,我五哥如果有点事……,我不知道怎么说,因为,我知道我五哥到哪儿都能做的很好,不需要特别的照顾,我不知道怎么形容你跟五哥之间的那种感觉。
不是照顾,比肝胆相照的战友还多一点,比两肋插刀的朋友还多一点,比惺惺相惜的知己还多一点,有点,有点……我们亲兄弟之间的感觉,对了,就像你刚才说我五哥特别心疼我,我觉得你对我五哥也有这样的感觉,不只是纯粹因为工作建立起的友谊,你是发自内心地对我五哥好,不止是让他成为一个最好的军人和战友,而是,而是……”
柳侠还是没办法准确地形容他的感觉,但陈震北理解了:“是,就像你五哥疼你和小海,我也……疼你五哥……”
柳侠点头:“就是这种感觉,你像我们,我几个哥哥和我一样对我五哥。”
陈震北沉默了一会儿,慢慢地说:“幺儿,如果有一天,镇北哥什么都不是了,一无所有,到柳家岭去和你们生活在一起,你会怎么想?”
柳侠笑起来:“镇北哥你要成为一个落难公子了吗?这怎么跟唱戏一样,嘿嘿,还能怎么样,和曾伯伯一样,你去我们家呗,曾伯伯教我哥他们画画,给他们讲故事,讲历史;你教我们小雲、小雷和胖小萱打枪,我四哥现在就巴着小萱长大让他当兵呢!你如果去他肯定特高兴。
其实我们那地方除了闭塞一点,山上的地不好,不好好长粮食,其他都特别好,如果你愿意享受,在那里就会有很多乐趣。
现在这个天,俺伯跟大哥他们肯定回去套兔子,秋天的夜里可以用手电筒逮蝎子,夏天可以在凤戏河洗澡,摸老古龙,反正如果能吃饱饭,我觉得没有比凤戏山更好的地方了。
你如果去了,别的不敢说,我们有饭吃的时候不会让你饿着,我还是能保证的。
如果陈伯伯和大哥他们愿意,也让他们一起去吧,大不了再多开两孔窑。”
陈震北笑着又追问了一句:“任何情况下你这个承诺都有效吗?”
柳侠说:“那当然,再怎么样,你们的情况还能比曾伯伯当年更坏吗?不过,镇北哥,你们家是遇到什么不好的事了吗?不会……不会是要再来一次那个啥,那文化***吧?”
柳侠记事的时候,中国最激烈的政治动荡基本已经过去了,他所记得的,是生活在缓慢地向着好的方向改变,但他经常听家里人说起那个时代,柳长青甚至庆幸过柳家岭的闭塞,让自己村子的人免于一场人性潜藏恶念的被激发,这让柳侠知道,那种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比饿肚子还要可怕。
陈震北知道他误会了,笑着说:“想哪儿去了?我就是个假设,跟你闹着玩的,不过我说想去柳家岭跟你们在一起是真的。”
柳侠点点头:“我知道,你们家,嗯,怎么说呢,没我们家……暖和舒心,不是说不好,只是,不一样。”
柳凌牵着猫儿滑了过来,柳侠和陈震北分别伸出手让他们扶着,柳侠蹲下去给猫儿换鞋子。
陈震北也蹲下,柳凌推开他:“我自己来。”
柳凌和猫儿热的都把外套脱了,只穿着毛衣还一头汗,柳侠让猫儿穿上羽绒服,猫儿不肯:“你摸摸,我快热死了,过一会儿再穿。”
陈震北看着柳凌换好了鞋子,招呼旁边一个挂着相机的小伙子:“嗨,兄弟,帮忙拍张照行吗?”
小伙子爽快地走过来,接过陈震北的相机:“没问题,怎么拍?我靠,哥,你这相机牛啊,多钱?”
陈震北笑着说:“朋友从国外带回来自己用的,我给赖了,没给钱。”
几个人来到一棵还枝干上还留着残雪的树前,柳侠右手抱着猫儿的羽绒服,左手揽着猫儿,再往左依次是左臂上搭着外套的柳凌和陈震北,很随意的一张照片。
小伙子离开后,他们开始随意地找景致随意地组合着拍,柳侠和猫儿的合影最多,猫儿坚决不要自己单独拍,然后是柳凌、柳侠和猫儿三个人一起的。
猫儿也给陈震北、柳凌、柳侠拍了好几张,当然,还有几张柳侠和柳凌、陈震北和柳凌两两合影的。
柳凌看着远处一棵树上的麻雀吹口哨时,陈震北随手就拍了两张。
柳侠想起以前柳凌给自己寄的照片和他带回家的,里面经常有看上去完全是无意中被拍下的,他说:“镇北哥,我五哥以前那些特别自然的生活照,都是你这么拍下来的吧?”
陈震北对着转过脸的柳凌又拍了一下:“嗯,他不喜欢照相,我如果逮到机会,会随手给他拍几张。”
柳凌把相机给拿了过去:“男的没事拍那么多照片干嘛,来猫儿,站湖边来一张。”
第二天晚上临上车的时候,猫儿对柳凌说:“五叔,照片洗好你就赶紧寄回去啊,小叔我们俩刚买了个大影集,里面只有几张我和小叔的合影。”
柳凌拍拍他的脑袋:“放心,不行把你跟小叔的合影每个洗十张,一下就把你们的影集塞满了。”
猫儿嘿嘿笑着被陈震北给拎着转了一圈:“暑假没事跟你小叔再来,叔叔给你们照个成百上千张,咱把影集都给撑爆喽。”
柳侠对柳凌现在的担心和柳海一样,他对柳凌说:“五哥,你真的得上点心找女朋友了,要是真落到相亲的地步,那就没办法了,你一年就回去那几天,相亲除了看个长相,还能相什么?光长相好一点用都没啊。”
柳凌看着柳侠,忽然伸出双臂抱住了他:“幺儿……,到家就给我写信。”
柳侠觉得柳凌的神情有点异样,欲言又止,好像不知道该怎么跟他说一些事,他回抱着柳凌:“五哥,你,你是不是有什么事?”
柳凌双臂收紧,紧紧拥抱着他说:“没有,没有……幺儿,如果有时间,回去多看看咱伯咱妈,别老那么辛苦,让他们担心。”
柳侠忍不住蹭了蹭柳凌的脸:“我知道哥,我不辛苦,你训练才辛苦呢!”
柳凌放开柳侠,又仔细端详了他一会儿,摸摸他的脸:“带着猫儿好好过,钱够花就可以了,咱伯咱妈不是只认钱的人,你健健康康快快乐乐的,他们才会真高兴。
别担心,五哥……不会拿自己的人生开玩笑,到时间了,上车吧。”
柳侠和猫儿趴在车窗上,看着并肩而立的柳凌和陈震北越来越远,不知为什么,柳侠觉得有一种凄怆的感觉涌了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