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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侠没有直接去界山县县城,而是先在栖浪水库停了一晚上,把捷达换成了罗马吉普,又接上了沈克己,然后才去见易春水。
界山县全境山区,而且这里的山比柳家岭所在的那段凤戏山险峻多了,界山县政府这次要修的,又是一条需要无中生有的路,所以在签订合同之前,柳侠肯定要粗略地看一下界山县政府设定的路线,捷达在这种几乎属于原始状态的山区地段根本跑不了。
带上沈克己,则是因为当初栖浪水库做前期勘测的时候,柳侠在这里呆了大半年,知道这里地形复杂,以他们的专业要求,可能会和界山县政府初步规划的道路路线发生较大出入,所以柳侠需要一个一看就比较有权威的前辈和自己一起去见界山县负责这个项目的人员。
事情非常顺利,柳侠和沈克己在界山县的县委招待所住了十天,然后拿着合同回到了栖浪水库。
因为这个工程的作业环境恶劣,后期需要在山里住宿,柳侠想自己亲自带队作业,沈克己和孙连朝两位老工程师在他遇到难题的时候过去帮一把就好。
可沈克己、郑朝阳和栖浪水库小队几个人都不同意,沈克己说服不了柳侠,就给卜鸣打了电话,结果京都一群人也一致反对。
原因很简单,工程作业,几位老工程师和孟玉杰都能干,而跑项目,目前却只有柳侠一个人能够胜任,现在测绘行业的形势这么严峻,柳侠当然应该把精力全部放在跑项目上。
柳侠堵心的不行,他其实对于跑项目一点都不胜任啊,他一想到要去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和一个完全陌生的人打交道就心里发憷好不好?他现在能跑项目完全是被赶鸭子上架啊。
柳侠的怨念有点深,回到荣泽时还没有消解,趴在沙发上,脸揪得苦瓜似的跟柳川嘟嘟囔囔地诉苦。
柳川笑呵呵地给他捏脚捶腿,等他发泄完了,给他出主意:“你这么不待见跑业务,为啥不从您队业务科挖个人?”
柳川这个思维跳跃度有点大,柳侠有片刻的懵圈,然后他认真地思考了两分钟,说:“不老中,虽然俺队现在奖金不咋样了,可业务科哩人能做手脚报销小钱,有便宜占,他们肯定不愿意停薪留职。”
“不一定,”柳川说,“您队里奖金越来越少,原来那些老人儿怨声载道,付东说,业务科好几个人都在想法往总局调。”
“真哩?”柳侠有点不相信,毕竟,加上灰色收入,业务科原来可是比技术科几位高工科长拿到手的都多。
“真哩,付东亲口跟我说哩,”柳川说,“反正业务科哩人现在是不满队里哩规定,都想另觅高枝,你只管试一下呗,不中也不损失啥。”
柳侠眯着眼合计,想了半天,摇摇头:“业务科那几个人占小便宜哩毛病改不了了,我要是弄这么个人进去,带坏了风气,得不偿失。”
“也是,”柳川说,“不过,没个专门跑业务哩,你一直得这么辛苦。哎对了幺儿,丁红亮跟张树宝停薪留职了。”
“啊!?”柳侠大吃一惊,忽地翻过了身,“咋可能啊?啥时候哩事儿啊?焦福通不是可待见丁红亮嘛,他为啥走?张树宝去哪儿了?”
柳川意味深长地看着柳侠笑:“丁红亮跟张树宝现在跟你一样了,不过他们挂靠哩是三大队。”
柳侠被惊得张着大嘴,却说不出话。
“下巴掉啦。”柳川伸手拍了拍柳侠的脸,“丁红亮志大才疏,到业务科三四年,工程没谈成几个,却学会了开假□□报销。
大概上星期吧,他又开了张□□,付东说一下开了一千多,焦福通恼了,不给他签字,丁红亮当时没敢吭,下了楼开始骂,结果焦福通跟他前后脚出来,正好听见。”
“哈!”柳侠乐了,“焦福通那比针鼻儿还小哩心眼儿,丁红亮这回美了。”
“就是,”柳川也笑的特别开心,“焦福通到底咋了丁红亮没人知,就知丁红亮过了一天就申请停薪留职了,还轰哩张树宝跟他一起停了。前儿丁红亮找付东,说想跟你样,自己弄个测绘队,挂靠到三大队,付东做不了主,给焦福通打电话,焦福通说没问题,挂靠费也是十万,少一分也不中。丁红亮跟张树宝这两天正到处找钱咧。”
这个消息实在好玩,柳侠把自己的糟心事都给忘了,他十分乐呵地又翻身趴了回去:“张树宝居然跟丁红亮搁伙计,他可真是寻着倒霉咧呀。”
第二天是星期天,柳侠吃了早饭后开车出门,去原城给猫儿打电话。
他的全球通手机号屁用没有,别说全球,中国很多地方都经常不通,比如柳家岭。
车到大门口,丁红亮骑着自行车从外面过来,车子前面的货筐里塞满了青菜。
柳侠减速靠边,丁红亮看到是柳侠,翻了个白眼过去:“切。”
柳侠和后面同样骑着自行车买菜回来的肖文忠、杜涛、王建军招了招手,嘴角翘翘地出门左转。
就让那个自命不凡的傻叉再趾高气扬几天吧,将来他可就只剩下哭了。
在原城邮电局国际通信部一个独立话电话亭,柳侠熟练地拨出一大串数字。
感觉上十分遥远的等待音只短短响了一下下,里面就传来熟悉的声音:“小叔,你搁哪儿咧?洛城还是原城?”
“原城孩儿,”柳侠的嘴巴要咧到耳朵后了,“我夜儿晌午离开界山,快八点回到荣泽,嘿嘿,想小叔没乖?”
“想了,可想可想,天天想,将你打电话之前快想死了。”
“臭猫,不准夸张。”
“没夸张,就是想哩不得了。”
“嘿嘿,其实小叔也可想你。乖猫,界山这个工程签了合同了,下下个周一沈工跟孟玉杰先带队开始作业,京都那个水库和河道工程再有一个多月就完工了,到时候苌工过来接替沈工。”
“啊哈哈小叔,你咋这么有本事咧?又签这么大个工程,小叔我快高兴死了,你亲我一下庆祝庆祝呗。”
“大臭猫你还没一百咧,不亲。”
“亲不亲跟年龄有啥关系?好吧,你不亲我,那我亲你,mua~”
“嘿嘿,”柳侠咧着嘴擦了一下挨着话题的左脸颊,“臭猫我听见你流嘴水哩声音了。”
“听见就听见,我本来就天天想着你流嘴水,小叔我爱你。”
“臭猫,我想打你。”
“那你就听我哩话,叫许伯伯帮你办个签证来看我,到时候我躺着不动,叫你随便打。”
“不跟你贫气了,小叔现阶段哩人生任务就是多签工程多挣钱,哪儿都不能去,臭猫你快点毕业回来叫我打。”
“小叔,你现在就是停工三年,咱家哩人也饿不着,三年后,挣钱哩事就可以交给我了,你别老给自己当千斤顶使中不中?我一想起你一个工程没完就开始发愁下一个工程,心里就可难受。”
“难受个屁呀!只要活着,谁不干活?小叔比绝大部分人挣钱都容易咧。”
“你哪容易了?上恁好哩大学,现在还得成天风刮雨淋,比老农民还辛苦,咋容易啦?”
“咋可能比农民还辛苦咧孩儿?您大爷爷跟爷爷一辈子种哩地加起来,可能都比不上我一个工程哩钱多,就说这一回吧,我轻轻松松拿到个大工程,工程款到手,轻轻松松就能搁荣泽买可多套房,这还不容易?”
“这回是老天爷开眼,你好心得好报才容易了一回,平时你可是想签个小工程都得到处求爷爷告奶奶。”
“既然入了老天爷的眼,那小叔以后肯定顺风顺水,干啥都可容易,乖猫你就别瞎发愁了。”
“但愿吧,你这么好,老天爷要是不照顾,那才没天理咧。”猫儿的口气有点抱怨,柳侠都能想象出他鼓着脸撅着嘴的样子,“不过,以后天气不好哩时候,你不准再开车走山路了,老不安全。”
去年冬季,柳侠在京都过完自己二十七岁生日后的某一天,驾车去栖浪水库,他天黑到洛城时,下起了雨夹雪。
一个小时后,在通往洛城、栖浪水库和界山县的三岔路口,柳侠的车被一个人拦住了。
当时,雨夹雪已经变成了中雪,柳侠放下车窗和那个人交谈时,隐隐听到通往界山方向的路上有小孩子的哭闹声。
原来,拦车人是个长途公共汽车司机,跑界山县某个乡到洛城这条线,他的车一个多小时坏在了前面,他修不好车,也没办法通知汽车站的领导派人来修车或接送他的乘客,他站在这里快一个小时,拦了几辆通往原津那边的几辆车,但司机和乘客都没有手机,也不愿意,或者说没有能力帮他修车。
柳侠帮这位看上去憨厚而有责任心的司机师傅打通了单位值班室的电话,值班人员表示,已经下班了,他要想办法联系单位领导,让领导派人。
在第一次跟着岳德胜来西部山区为栖浪水库选址做前期勘测之前,柳侠一直以为望宁和三道河南部的山区是全世界最贫穷落后的地方,到了这里,他才知道,自己真是太无知了,和这里的山村相比,柳家岭简直可以算得上开放发达地区了呢。
而八年后的现在,这里依然贫穷,这里县城的繁华热闹程度,甚至比不上柳侠上初中时的望宁大街——至少,望宁大街上还天天有拉煤的外地车来来往往。
除了栖浪水库工地附近,汽车在这里依然算是稀罕物,一个县城也没有几辆,自行车的拥有量和荣泽也没法比,驴和驴车是除了人的双脚之外最主要的交通工具,这里整个县城都没有一个红绿灯。
而那天,司机师傅把手机还给柳侠后,又告诉他,他们单位所有领导家都没有电话,值班人员得骑着自行车去找领导,而后要怎么找修理工和司机不言而喻。
山里的夜晚来得早,加上下雪,除了偶尔有一辆往栖浪水库方向去的车小心翼翼开过,柳侠发现,通往界山县的这条路,老半天都没有一辆车。
柳侠这两年跟着柳凌多多少少学了点汽车维修知识,无奈之下,他主动要求跟着司机过去帮忙看看车,到了地方却发现,自己那点知识在那辆破破烂烂的大客车面前就是个笑话。
本来到这里,柳侠算是仁至义尽,说句“抱歉”就可以问心无愧潇洒地驾车离去,可是看着因为晕车不愿意呆在车里,只能被母亲抱着站在雪地里哭泣的孩子,柳侠潇洒不起来。
他和司机商量了一下,然后,司机让那位站在路边的母子和车上几个带孩子的人坐到了柳侠的车上。
大大小小一共塞了十二个人,沿途下了几个,到界山县汽车站,车上还有六个人,其中包括坐在副驾驶位上的易春水的母亲和小儿子、侄女。
柳侠过后给猫儿打电话,炫耀自己人品高尚、车技酷帅、魅力无边,说易春水的小儿子和侄女看他的目光简直如同看光芒万丈的神祗。
猫儿却只听到了他雪夜里在路况恶劣的山路上开车,对着他好一通发脾气,让柳侠现在一提起这次助人为乐事件就心虚气短。
所以,他现在忙不迭地转移话题:“乖猫,其实,我能这么顺利签合同,还有你哩功劳咧。”
“我?”
“嗯,就是你,本来,听说项目负责人是我,政府办那个李主任还有点犹豫,他觉着我老年轻,办事不牢,后来俺无意中聊起来各自哩家庭情况,他一听说我居然有个小侄搁美国m大咧,还有个侄儿搁京华读研究生,立马就不一样了,热情哩都快冒出火了。”
“真哩小叔?”
“那当然,现在不管到哪儿,只要一提你,小叔哩脸马上就壮哩比脸盆还大,可有面子。”
“真哩?嘿嘿,那小叔,你准备个花牛车吧,等我回去,我坐花车上,你赶车,你想拉哪儿啦哪儿,我好好给你挣挣面子。”
“哈哈,乖猫你这一出去,脸皮更厚了……”
……
柳侠四十多分钟才出来,无视收费的中年大叔围观精神病患者的眼神,他转身来到大街上。
原城的大街永远拥挤喧嚣,又正是春夏交汇的时节,本该是灿烂绚丽的颜色,却因为猫儿的声音渐渐消失,在柳侠眼中只有一片黯淡的灰。
柳侠站在高高的台阶上楞了神儿。
直到一对闹别扭的情侣从他身边走过,穿着碎花长裙的女孩子胳膊打在他左臂,柳侠的魂儿才忽忽悠悠转还。
“对不起对不起,她不是有意的。”被女孩子甩开了手的男子陪着笑脸,对着柳侠连声道歉。
“呃,没关系,”柳侠也抱歉地笑了下,“是我站的地方不对。”
“那,再见。”男子笑着对柳侠点点头,又转身拉女友,“走吧嘉妮。”
叫嘉妮的女孩子却没有动,而是直愣愣地看着柳侠。
柳侠疑惑:“怎么了?”
“你,你,你……”女孩子的视线在柳侠脸上逡巡。
柳侠几乎是本能地在嘴上抹了一把,然后低头,他以为自己嘴边沾了饭粒,或自己身上哪里不合适了,比如沾了什么东西或扣子串了门。
不过,他发现自己没什么问题,脸上没有东西,牛仔裤没有忘记拉拉链,圆领t恤没有扣子也不存在系错了的问题。
“你认识我?”他只好问。
“啊,不,不是,”女孩子意识到了自己的行为不合适,慌乱地摇头,“不好意思,我,我认错人了,把你当成了……我……的一个……初中同学。”
“哦,这样啊。”柳侠释然,他确定自己在望宁的初中女同学绝对没有一个能够出落得如此漂亮,而且十五年的时间也不足以把一个正常人的外貌和气质改变到让老同学都认不出来,“没关系,这种事大家都会遇上……对不起。”
柳侠包里的手机突然响了起来,他打开包,拿出电话。
“再见。”冲女孩子和他男朋友挥了一下手,柳侠一边走下台阶一边打开手机:“毛建勇我跟你说,我这会儿心情不好,你如果敢再跟我祥林嫂,我就给五嫂打电话,劝她丁克人生……”
毛建勇怂了,赶紧切换知心哥哥模式,声音温柔理性的能滴水:“七儿,你为什么心情不好?给五哥说说,五哥帮你解决。”
“因为你天天跟我祥林嫂,我得了手机恐惧症,所以心情不好。”
毛建勇:“……”
柳侠贼笑起来。
毛建勇想要孩子,那辉却坚持自己享受人生才是最重要的,两人世界才是她理想的幸福家庭模式。
毛建勇最近天天给柳侠打电话,诉说自己被父母和姐姐们各种威逼利诱多么痛苦、和那辉谈判自己总被绕进去承认自己逼迫媳妇儿生孩子的行为是混账多么憋屈,然后恳求最得五嫂喜欢的柳侠,让他劝劝那辉,没有孩子的人生是不完美的。
柳侠快被他骚扰得快神经衰弱了。
不过,柳侠今天心情不好却跟这个半点关系都没有,看着毛建勇被那辉修理得苦逼兮兮,柳侠和219一众兄弟一直都是在幸灾乐祸,他们都知道,那辉已经决定三十岁之前要孩子了,所以早就在向乔艳芳和杨柳请教怀孕前需要做什么准备,只有毛建勇一个人被蒙在鼓里。
柳侠今天心情不好是因为,猫儿刚才告诉